第023节人情如是
这世上，好多时候，富人也许永远体验不到穷人的难处，唯有我这个根正苗红的三代赤贫分子，始终对那些极度贫困的日子记忆犹新，因此而失掉尊言的教训就更加刻骨铭心了，就像用红得耀眼的烙铁烙在了心上。
去年，也就是刚住上新房，刚背上债务包袱的这一年，入冬时手头拮据得连690元取暖费都交不了。我所居住的那栋楼属于集中整体供热，36户人家共用一个阀门，只要有一户不交费，供热公司就断然不给供热，其它人交也是白交。这样，我这个向来视脸如命、如天的穷光蛋，一跃就成为影响整栋楼供暖的一个最不要脸的钉子户。寒气逼人的十月底，整个小区二十多栋楼都供上了暖，唯有我所在的9号楼仍被供热公司卡着。晚上，人们冻得没法睡觉，拥着被子叫苦连天。白天，一个个远离寒家，围站在院子里晒太阳，边晒边谈论着、议论着，甚至谩骂着，但大家并不知道谁没交取暖费，也没法指名道姓地骂。这正好为我这个赖皮提供了一个浑水摸鱼、装疯卖傻的机会。
于是，我脸皮一厚，像个没事人似的，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各种声浪中来来去去，或去单位上班，或下班回家。表面上虽波澜不惊，但心里却不免诚惶诚恐的，非常不是滋味，我想我成什么人了，不要脸到了这般地步，心想等这个月单位一开支，什么也不做，就一定先交了取暖费，不能再让邻里跟着我受冻了。
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刚走到自家楼下，就看见一楼的墙壁上贴了一张大红纸，红纸上用黑毛笔写着几行异常粗重、醒目的大字，旁边还围着一群邻居们。我心生好奇，凑上去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何止是吓一跳！我顿时心惊肉跳，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红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由于下列用户不交取暖费，致使大家受冻。36户居民中，只有3户没交，其中就有一个我，我的大名就登在红榜上。见我过来，众人马上便问：宁枫，你也没交？是不是上班上得忘了？瞧！这些善良的邻居们，为不伤我这个不要脸货的面子，连理由都替我想好了，在他们心目中，我肯定不是一个赖皮，而是一个好人，我的大名出现在“黑名单”上面，他们只能表示意外，但他们哪里知道，那几天我家里穷得连三十块钱都没有，怎么能交得了这690元天文数字一般的取暖费！对供热公司这别出心裁的催款术，我除了表示佩服之外，剩下的就只有羞恨交加、一言不发，转身逃走了。
下午，一到单位，我就给中专时的一位叫王平福的校友打电话，说要跟他借700元，借半个月，最多不超一月。之所以给他打电话，一来是因为买房时，在屈指可数的朋友中，就没跟他借钱；二来我曾给他办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那还是在面粉厂上班的时候，一天，他蹬了一辆满载货物几乎把轮胎都压瘪的三轮车来找我。这让我很吃惊，我想我这位校友改行了？怎么可能呢？人家可是祖孙三代的城里人啊，毕业时托关系进了市土地局。不光单位好，家景也相当殷实，家里连住宅楼带铺面房总共不下五套，一年光吃房租都够三个小康水平。坐下来一问，才知道，家里有点十来年都舍不得粜的备荒小麦，实在存不住了，且估计也遭不了荒了，想来面粉厂换点白面吃。小麦换白面的政策，厂里是有的，用不着找我也能办。但既然来找我，肯定是想多折算点面。
我二话没说，就把他领到了保管那里。保管一看是我领来的人，连小麦也没看，就直接按一等小麦开了折价票，让我领着他直接去车间，找老马主任过磅。老马成天与我一起，关系好得不得了，连秤都懒得去看，嬉嬉一笑，就说，你快自己去过吧，过下多少就多少。说话间，我帮着王平福把那车小麦直接推到了地秤上，过了秤。但过秤之后，往下料口卸的时候，才发现他这车小麦问题相当严重，里边的杂物，如碎石头、细土屑、乱绳子、柴棍棍，看上去比小麦还多，且因年深日久，小麦都让虫子吃得差不多只剩下半个壳子。这种严重劣质的小麦，厂里收都不收，更不说给他定一等了。
这景象使我心里非常不舒服，心想这不是来坑面粉厂吗？虽说坑了厂子，但我也是其中一员，与坑我何异？况且事先也不声明，好像故意捉弄人似的，让我无端辜负了同事们的信任，尤其是刘厂长的信任。这事若让他知道，我在他面前连头也没法抬了。但心里虽不高兴，又不能直说，我扫了他一眼，见他也面露尴尬。好在他这点货对于日吞吐量达60多吨小麦的面粉厂来说，一下就能稀释得无影无踪，几近忽略。几分钟以后，换了将近15袋面的他，高高兴兴地走了，临走时感激地对我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不过，此后我并未求他办过事，买房缺钱时也没跟他张过口。现在，有困难了，不妨求他一次，正常情况下，他不会不给面子。果然，我一提出，他就满口答应，并约我晚上下班就去家里拿上。他的痛快使我非常高兴，心想这个朋友交得也不枉。晚上下班时，天已黑了，我家也没回，就直接骑自行车去了他家——不能回了，中午差点羞死！他的家我曾多次去过，在火车站附近，住着一所大院。但我进门之后，刚在炕边坐下，他就和老婆大吵起来，而且是从和颜悦色瞬间突变成破口对骂，连个过渡期都没有。看样子，完全是打架的前奏。他老婆姓赵，我不仅认识，还与我是校友——三人都是省粮校同届学生。这一吵，让我不得不劝起了架，但不劝还好，越劝吵得越凶，最后我只好先行告退。
见我要走，王平福只是象征性地说了声“走呀？”就再无一言，下午说好的晚上过来取钱之事只字不提，好像根本不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出来之后，我很是不解，心想他这是怎么了？失忆了？失忆也不该吵呀，以前曾多次去过他家，从没见着他们夫妻俩吵啊。我越想越不对劲，觉得他们这顿架，好像是专门针对我而吵的。噢，我明白了，后悔承诺借钱给我了，夫妻俩故意演双簧，好让我没法张口。原来如此，这又何必呢。
我心里很懊丧，这钱借的，从来都没遇过啊。不过，我又想，至于这样吗？是不是我猜错了？我忽想，如果第二天或近日他再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取钱，则说明他们夫妻俩这天的架不是针对我吵的，否则就是真的了。非常不幸，此后永远都再没接到他的电话，即便难得一次的不期而遇，王平福也是躲躲闪闪，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他老婆倒是一见我，就没话找话地跟我说上几句。
碰壁之后，一连两天，我早出晚归，想方设法躲着邻里的视线、议论与谩骂。第三天上班时，同事们坐在一起瞎议论时事，我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和厚颜无耻向众人作了一番深刻的解剖和检讨，博得了他们一阵阵前仰后合的哄笑。我这样说话，绝不是卖弄自己心理素质好，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是恬不知耻地宣扬自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死不要脸，而是出于无奈的调侃，更是为自己不尴不尬的处境进行解嘲和解压。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办公室的一位女同事当场就掏出700元，借给了我。这天，交了取暖费的我终于在人前昂起了头，挺起了胸。哎呀，有生以来，还从没有体验过如此扬眉吐气、挺胸昂头的滋味呢。唉，我这个SW干部，把SW局的脸都给丢了个尽！真不像话！这样的拮据日子，绝非偶然，已整整持续了将近两年。
在这不长不短的六百多个日子里，家里从来没有一个多余的钱，哪里还有垫付去重庆的钱，再说，我这个身份，垫出去根本报不了，办公室财务室那个女出纳异常难说话，任凭你把好话说尽都不为所动，似乎天生就没有一点同情心、恻隐心，也全无同事之情，人家报单子只看职务大小，我这个烂打工仔连一两千的差旅费都报不了，哪可能报得了四五千的外出旅游钱，所以我宁愿去不成，也绝不冒这个毫无意义的险。而且，随着年关的临近，还债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紧迫。手里没钱倒算了，即便有，也会先考虑还债，哪里还会垫钱去重庆旅游。若这样，不是有病吗？我不是哭穷，哭穷也没人心疼，哭到春蚕到死、蜡炬成灰也哭不来钱，我只是实说实话。
肖主任见我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也意识到，他的慷慨无异于一张空头支票。于是，指了指旁边的纱发，说，你先坐下，等一等，容我再想想办法。说着，就踱到窗户边，半个身子趴在了宽阔的飘窗上。
除冬的日子，阳光很飘渺，如微醉的杨贵妃，拖着长长的衣裙，姗姗地摆着步子，走下瑶台，云鬓花颜金步摇。看着肖主任被阳光镀成金色的后脑勺，我忽地想起了他的绰号：戈尔巴乔夫。这个绰号好像是刘主任给起的，此时看起来真的很像。想到这里，我忍不出一阵窃喜，并不知不觉地笑出了声。听我吃吃地笑，肖主任本能地转过身来：宁枫笑什么呢？我笑得更厉害了。肖主任也不由得笑了，但他绝对不知道我发笑的原因。肖主任返回桌边，揪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几下。通了！是打给干教中心付主任的，说要借五千元。功夫不大，付主任就送来五千现金。
转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我的重庆之行才踏平坎坷，最终成行。从省城出发南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登上了飞机，坐在了温暖舒适的机舱里。一路上，我心潮澎湃，无法平静，不是好奇地在机舱内左顾右盼，就是深情而激动地将目光投向舱外，俯视着脚下这块从未在如此高度领略过的大地。在我的眼里，脚下的大地早已不再是大地，而是变成了一张巨大、温暖而柔软的被子，任我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小孩儿在上面驰骋。而那一个个星罗棋布的村庄，则是绣在这张大被上的一朵朵醒目而迷人的碎花。从高空看山，看不到峰峦如聚、巍峨参天的样子，只能看到一道道无处不在的山脊与沟壑交织在一起，盘根错节、绵延不断。冬日的田野，早没了苍翠的秀色，只有灰黄、单调、清瘦的苍茫，让人看着看着，就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但我实在舍不得闭上眼睛，生怕失去了这来之不易的高空观景和感受乘机的机会。
收回目光时，我看到前面座后的兜子里插着一本杂志，便随手抽出，翻阅起来。杂志的封面是一副摄影图片，洁白如玉的雪峰托着一片蓝得让人心醉的天，下面是绿茵茵的草地和一条盘曲其间的小河。图片上偏右的位置烫着“云南航空”四个金字。哦，原来是云航的内刊。说是内刊，却一点都不粗糙、不小气，无论是图文印刷，还是封面装帧，都异常精美。杂志全彩色，全塑膜，摸起来光滑细腻，使我不由得爱不释手。
翻开来看，里边的内容也不错，丰富多采、特色鲜明，有对公司业务的全面介绍，有对云南风土人情的详细描述，还有对云南名胜古迹的精彩推荐。优美的文字如清泉一般，与配图上一个个身着奇特艳丽民族服饰的青春男女相映成趣，给人一种清新拂面的感觉。看得出，这是一本从多个侧面和角度宣传、介绍、展示七彩云南的航空杂志。封底，则是一群身着天蓝色衣裙的空姐，空姐们一个个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美得让人心醉。封底右下角，印着几个不显眼的小金字：赠送品。好啊，归我啦！我兴奋地将杂志捧在手里，不厌其烦地翻着，一刻也舍不得放下，生怕一放下就不翼而飞，让别人拿走。等会儿下飞机时一定要带着，不光是因为杂志的精美打动了我，也是想保存一份珍贵的纪念与记忆。
飞机如苍鹰一般，在广袤的天空中自由地翱翔着，或笔直地走直线，或偶尔划几个美丽的弧线，耳边传来一阵均匀却并不嘈杂的呜呜声，薄薄的机翼轻轻地颤动着，如蝴蝶的翅膀。机舱里的光线柔和而温暖，并随着机身的方向不时调整着，变化着。不久，大地上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银白色的光带，光带静静地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嵌进去一样，但却不时地闪闪烁烁，发出几抹耀眼的银光。身边的一位悠闲而漫不经心的老先生告我说，那是咱们的母亲河——黄河。飞机越过黄河之后，地面好像有了一些绿意，刚开始很少，后来渐浓渐重，但在绿意之上，逐渐笼了一片片缭缭绕绕的白雾，恍如蓬莱仙境。到后来，竟将绿色全部掩没。
一位美丽的空姐出现了。空姐面带微笑，轻轻地推着一辆摆满了各种饮料的小推车，行走在过道里。在旅客身边，空姐一次次地轻启朱唇，用和蔼、柔美的语调问大家，需不需要饮料之类的东西。众人有需要的，也有不需要的，但无论哪种情况，都把一声声礼貌客气的谢谢送给了她。受此感染，向来很少说“谢谢”二字的我，也忍不住感激而心悦诚服地说了。文明的土壤和环境，自然会开出文明的花朵。飞机平稳地行进着，机舱正前方电子显示屏上那串数字也平稳地变化着。我看了看，此时的飞行高度是9000公尺，航速为870公里/小时，机舱外的温度为零下45度。我不由地感叹现代科技真是神奇伟大，居然能把这么一个庞然大物送上蓝天，且让人如此安全舒适地坐着。感叹之余，我忽然希望飞机能尽量飞得慢一点，好让我尽情地体验这份美好、难得而独特的感受。
送饮料的那位刚走，乘务室里马上又出来一位。新出来的这位空姐，手里托着一个盘子，边走边用非常悦耳的声音告诉乘客，她要向大家赠送纪念品了。我忙坐直身子，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空姐从前到后，依次向乘客各发了一个小盒子。我乘坐的是波音737客机，载客量不算太大，空姐很快就来到了我的近前，微笑着把一个约有两个火柴盒大的盒子递给了我。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一只银白色的小象立刻就亮光闪闪地呈现在眼前，小象用合金钢制成，工致精美，模样可爱，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小象的尾部，系着一个小金属环，可跟钥匙或别的什么东西拴在一起，作为随身佩带之物。大象是吉祥物，带在身上，是很不错的选择。加上云航的内刊，我已拥有了两份珍贵的纪念品。为防止遗失，我一刻不停地将这两样东西捧在手里，再也舍不得放下。一个半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机舱外的大地呈现出一片雾蒙蒙的景象，什么也看不见，我想可能要到重庆了，重庆是有名的雾都，我是有这个常识的。果然，广播里很快就传来甜美的播音，说航班已到重庆，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做好飞机降落前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