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烈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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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尾声

1996年9月初的一天清晨,穿着打扮十分新潮、眉眼之间透着哈萨克族少女特征的本家侄女翠翠,驾着她的大众牌出租小轿车,行驶在县城通往饮马河镇的柏油大道上。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看到,成伯伯和穿着一身老式军装的伯父冯成杰,腰板笔直地坐在后排座上,都把目光投向窗外,饶有兴趣的欣赏着路两旁的故乡秋色。

车子驶进将军里村,从由数百幢别墅式小楼组成的居民区擦边驶过,路两旁镏金叠翠的农田,闪向车后,车子爬上了斜坡漫漫的青龙岗,驶上了修在“龙背”上的水泥大道。高楼林立,披红挂彩的饮马河镇,映入了眼帘;同时,还看见了集中在大桥北侧举着花环、彩旗的人群。车子驶到了离饮马河大桥大约三百米的地方,站在大路中间的一位民警,向我们打出了靠边停车的手势。

小轿车减速慢行,停在路边。那位民警走过来敬礼:“对不起!前面的道路已经封闭,请你们停车稍候。”

成伯伯从车窗伸出头问:“怎么啦?”

“成主任,您好!要迎接一位贵宾。”民警挺胸敬礼。

“哪里来的贵宾?”

“是回乡投资办厂的饮马籍台湾地区客商祁玉龙。”

“祁玉龙?”成伯伯感到吃惊。

“嗨!这家伙还活着?”我伯父乐了,对我和司机说,“月新、翠翠,你们不知道吧?那个祁玉龙,可是我们的老熟人!当年,我们在绥远一起打过日本鬼子。”

“噢!”我和翠翠都肃然起敬地点了点头。

又有汽车开来了,民警转身走了。

成伯伯发起了牢骚:“这是啥事嘛,打天下、夺政权、搞建设的时节,流血流汗做贡献的人,没人理了。夺政权时候的敌人,搞建设不见影子的旁人,现在倒成了贵宾!”

我伯父说:“话不能这么说,爱国不分先后嘛,是倒插门的女婿回娘家来了,能不对人家热情点?”

“他是贵宾,我们算啥?贵贵宾!”

“有宾必有主,我们是主人,娘家人!”

老哥儿俩,坐在车里抬了一阵杠。我伯父打开车门说:“下去透透风,顺便看看祁大公子现在的尊容。”

我们先后下车,站在路边,背对松柏流翠、野花吐艳的青龙岗,面向波光粼粼、流向天际的饮马河,观赏天然秋景。

河湾里的那片千亩有余、遍地水泊似镜的沼泽地,是鸟儿们的乐园。一群群身躯硕大的灰鹤,有的刚从北方飞来,落在草滩上歇脚;有的已经展翅起航,排起人字或者一字队形,飞向东南,相互鼓励的声声鸣叫,高亢嘹亮、颇似吹奏小号;一群群羽毛闪着五彩光泽的大雁,组成一条条彩练,在空中追逐翱翔,它们似乎还不急于迁徙,还在训练当年新添家口的飞行耐力,欢快的歌声委婉空灵,好像萨克斯奏鸣。

成伯伯触景生情,长叹一口气说,“老冯啊,你离休后回到家乡,我还说咱老哥儿俩可以相陪到底了,没想到,你像那些候鸟一样,又飞走了。虽然家乡的事情你还在操心,总归还是离开了!”

我伯父说:“我也不想离开老家,可是,没办法呀!急着要抱外孙子的宋琼,先去住进了那里的干休所,天天打电话催我。少是夫妻老是伴,你说我不去行吗?”

“冯孝严、冯月明都按时到了,都忙着落实你的指示呢。你赶来的时间比电话说的迟了几天,是不是宋琼有啥事,绊住你的脚啦?”

“是张乃良去世了,我去送了送他。那位老兄最后这些年过得很艰难。脑子里的一根毛细血管断了,抢救过来变成了偏瘫。这些年,一直是在轮椅上度过的。”

路边停下一长溜大小汽车,迎接贵宾的车队终于来了,五辆小轿车开过来相继停在了出租车的前面。维持交通秩序的民警跑来说,主持迎宾活动的县政府领导,去乡镇企业视察还没赶到桥头,所以,贵宾也要在这里等候。

从奔驰车上下来了一老一少。少女搀着一位头顶闪光发亮、四周飘着几根银发的胖老头,朝出租车走来了。去迎贵宾的那些干部们,也跟随而来。我伯父喊了声“是他,就是他!”笑声朗朗迎了上去。第一次目睹大表舅尊荣的我,陪他前行。

两拨人快要相遇的时候,胖老头立正敬礼:“报告团长,部下祁玉龙向你问好!”

伯父还过礼,握住了祁玉龙的手笑道:“好啊!玉龙兄,我觉得你应该活着,还真活着!你可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喽!咱终于又在生咱养咱的老地方见面啦!”

祁玉龙把我伯父上下打量了一番,掐着指头算了算说:“好,你腰不弯,背不驮,很精神,也没发福,有钱难买老来瘦嘛,看来你身体不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小我两岁,今年七十九了,对吧。”

“没错。要想不发胖,管住嘴,迈开腿就行了。”

祁玉龙指着身边的穿着银灰色体恤、白色长裤,套着皂底金花罩衫的少女说:“这是我的孙女祁盼怡。就是企盼祖国统一的意思。快叫表叔公!”

祁盼怡行鞠躬礼,喊表叔公。伯父拉起她的手说:“孩子,看来你阿公没忘记自己的根,还有一颗爱国心!希望你也能像他一样。”

我、成伯伯和我那位大表舅握手相见后,伯父说:“老祁,你离开独立师以后,是大壮接替你当了二营营长。去年我去内蒙古看望巴特尔,顺道去了趟南梁。那里上了年纪的乡亲们还在念叨你呢,说已经把你当年带兵赶走了日本鬼子,收复了他们的家乡事,写进他们的县志了。”

“那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值得骄傲的时光,只可惜……”祁玉龙说话时,泪水溢满了眼眶。接着说,“冯老弟,咱俩绥远一别,已经五十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对我的教诲和提携。”

伯父说:“我也没忘记你的烧酒和羊肉,也还记得你对我的不义。别的事我不说了,有一件事我想你应该清楚,看看留在我额头上的伤痕吧,这是在淮海战场上,我派人给你送去劝义信,你用大炮答复我留下的纪念。”

祁玉龙再次敬礼说:“对不起,冯师长,也许你至今还不知道,在收到你劝义信的十分钟前,我已经交出了炮兵团的指挥权。是我那个当兵团参谋长的岳父,以调运军火为由,把我调离了战场。战斗打响之前,我已经坐飞机离开了徐州,先到南京,陪着岳父的家眷去了广州,后又去了台湾。等岳父撤到那个孤岛,我们就一起离开了军界,干起了办厂经商的营生。”

伯父笑道:“我说呢!听张乃良讲,我们把你们那个兵团彻底打垮以后,打扫战场的时候,活没见到你的人,死没找到你的尸。原来你早就溜了!”

祁玉龙说:“要说对不起的人,还有……”

“行了,行了!别尽说对不起了。从现在起,你多做点对得起家乡父老的事,就什么都有了!”伯父说。

祁玉龙说:“这次,我就是来为家乡建设作贡献的。”

成伯伯巴掌一挥说:“你现在才来做贡献?咱们的冯将军早就做了不少贡献了。瞧见了吗?前面的那大桥是他带兵修的;饮马镇学校的那几座教学大楼,是他动员饮马县藉的复员、转业、离退休的战友捐款集资修建的;路过青石滩你看到了吧?那里有他请来部队的科技人员,引来外商和国企投资,帮助将军里村建起来的工厂。最近,他正忙着找专家给那几个厂子搞技术换代、搞扩建呢!”

“这些事镇长先生都告诉我啦!”祁玉龙连连点头。

成伯伯双手卡腰粗声大气地说:“你来做贡献就往大里做、好里做!要搞有污染的项目,你就趁早收起来!咱们的家乡,就要靠咱们自己来建设,来保护!谁敢再污染咱家乡的环境,他就是我们的敌人,我成大壮就跟他拼命!”

祁玉龙接茬说:“你放心,我投资的是电子元件制造项目,绝对不冒黑烟。”

“不冒黑烟,不等于没有污染。”成伯伯说着把手伸向那位年轻镇长,“你们要洽谈什么项目?请把环境评估报告先拿给我看看!”

镇长说:“我们已经向省市环保局提交申请了。环评报告很快就会出来。”

成伯伯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绿本本,朝镇长面前一亮说:“我以省政府聘任的义务环保督查员的名义,正式通知你,不见环境评估合格证,你们任何协议都是无效的,我要跟踪督查。”

镇长尴尬地说:“我们只进行一些意向性的会商。”

祁玉龙有些吃惊,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岔开了话题:“今天你们也是来……”

“不!”我伯父打断祁玉龙的话,“我们不是来洽谈合资合作的,也不是专程来迎接你的。我们是应邀来参加兴中学校建校八十周年的庆典活动和李先生的纪念馆开馆仪式的。上午十点,参加校庆典礼;下午去参观李和春纪念馆;明天,参加李和春教育思想研讨会。”

祁玉龙感到意外,他转身对旁边的镇长说:“镇长先生,能不能把今天、明天的洽谈一律往后推一推,我要和我的校友们,一起去参加母校的校庆活动。”

“行,主随客便!”镇长又向几位老兵发出邀请,“校庆活动在欢迎仪式之后,请几位老首长,一起光临镇政府,指导我们的工作!”

“算了!我老冯这辈子还没经过那样的场面,还是你们先走吧。”伯父摆手谢绝。

成伯伯又瞪起眼睛:“你们要迎接贵宾,我们搅和在里头,锥子不是锥子,楦头不是楦头,算什么?”

年轻镇长红着脸不再说话了。

伯父看见守在桥北面翘首眺望的人们开始排队,几个西服革履的干部,跨上大桥向南走来了。于是,对祁玉龙说:“欢迎你的人到齐了,快上车走吧,我们在学校等你!”

“好,学校见!”祁玉龙摆摆手,在镇政府官员们的簇拥下,由孙女儿搀扶着,走向了大奔车。

伯父目送车队驶向饮马河大桥,看了一眼舞动的花环彩旗、雀跃欢呼的人群,听着铿锵的锣鼓声,把目光移向青龙岗东坡下曾经架过木桥的地方,进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