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烈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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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峰回路转(1)

宋琼来到饮马河大桥的桥头上,驻足环顾四周,河两岸的垂柳白杨正在发叶,河滩上小草破土露芽,青龙岗上春意早临,熬过寒冬的松柏,尽染鲜活的绿色;鲜红的迎春花、黄色的报春梅,开满枝藤。修在龙背上的大路,路面上许多地方柏油脱落,出现了一些小坑小洼,但大桥的桥面、桥栏,仍完好如初。立在桥头石碑上的“爱民桥”三个隶书大字,似乎刚涂过油漆,依旧红光耀眼。宋琼知道,自从修起这座大桥,饮马河两岸的乡亲们,再没遇到过因桥毁路断带来的不便,也免去了反复修桥的辛劳,所以人们对这座大桥格外爱护。刻在石碑背面的《建桥碑记》,她还没有读过,于是走到石碑跟前细看:

建桥碑记

饮马之水,源于雪山。久育绿洲三百里,时养生灵两百万。然,偶有洪流成灾,毁桥断路,殃及百姓。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三零八部队,为报人民养育之情,造福一方百姓,于一九五六年建桥于此,命名为“爱民桥”。民众感戴党恩军情,特立碑纪之。

看完碑文,还没来得及玩味,听见桥那边传来说话声,她抬头望去,见从桥那头走来了七八辆人力架子车,李珍玉拉着车子走在其中。

宋琼迎了过来。拉车的男人们虽然都是一幅农民打扮,但衣着干净整齐,都不失读书人风度。看见一位女军人迎面走来,大家都低头走过。唯一的女性李珍玉,也是一幅村妇打扮。宋琼心头涌起了一股难言的苦涩,很想扑上去拥抱这位正在蒙冤受屈的妯娌。

李珍玉也看见宋琼了,用眼神向她打了个招呼,又向后摆了摆头,宋琼会意,向跟在架子车队后面的那个戴红袖箍、穿军绿装的小青年招了招手。一辆辆架子车从面前走过,车子是空的,车上还残存着一些肥料。快与李珍玉相遇了,宋琼喊道:“李珍玉同志,请你停一下!”

宋琼手抓车辕拉了一把,帮着把车子拉到靠近桥栏的地方停下。李珍玉脸晒黑了,皮肤粗糙了,这是长年从事田间劳动的结果。

戴红袖箍的小青年先开口打招呼:“解放军同志,你好!”

“你好!小同志,我要找李珍玉了解些事情。”宋琼说。

小青年问:“学校革委会知道吗?”

“知道。不然我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小青年大声说:“李珍玉,你要把你知道的情况,老实向这位解放军同志交代!”而后凑过来小声说,“李校长,说完事,把车子送回农场,您趁空回家看看去!”

小青年走了,车队走远了。李珍玉说:“昨晚,我刚回过一趟家,跑来跑去挺累的,咱们就在这里说说话吧。”

妯娌俩手拉手,坐在桥栏的护阶上。

宋琼问:“二弟最近怎么样?”

李珍玉说:“还在县教育局的农场劳动。硬扣给他的那些流氓分子、破坏军婚坏分子的帽子,至今还没摘。农场离县一中近,月圆常去看他。”

“哦。近几年,老冯一直替你们担心。他说,在那样的特殊历史条件下,你们俩的结合,完全是合法的。接到了县上的调查函以后,他就写好了证明材料,让基地政治部盖好了公章,就打发我送来了。我已经把他写的书面证明,直接送到县革委会了,还代表老冯,以当事人的名义,把你们三个人之间的那些事,向县委和教育局党委谈过了,要求他们不要再拿那件事为难你们。”

“谢谢!怕连累你们,没敢给你们写过信。大哥好吗?”

“我是顺便来搬救兵的。”

“搬救兵?”

“对。近几年,我们都在接受审查,不能回家乡,怕妈妈着急担忧,也不能在信上说这些事情。我刚被‘解放’。老冯在旧军队里待过,硬顶着不让批判知识分子,被揪出来关进‘牛棚’蹲了三年,现在刚被放出来了,还在停职审查。他最近脾气很坏,在批判会上,常跟人家脸红脖子粗的辩论。私下里长吁短叹,忧国忧民,常常唠叨:我们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口,不抓生产,不搞建设,只搞人斗人,长期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就变了,那就是见了小孩,跟小孩逗乐的时候,他就变得喜笑颜开的,好像什么忧愁都没有了,所以,我来搬救兵来了。”

“噢,你想带个小孩去?”

“是啊。月容到省城上高中去了,常不在家。就是在家,毕竟十六岁了,不是抱在怀里亲,牵在手里逗乐的时候了。孝严的孩子一直由他表姑带着。他表姑没生过孩子,把孝严的孩子当成掌上珠、心头肉,一刻也离不开。我也不忍心夺人之爱。我快离休了,也想身边有个小小孩解解闷。”

“可是……”

“我知道,小儿子月新虽然还没上学,可是能给妈当帮手了,不能带走。月圆的孩子不是一直让妈带着吗?外孙子也是孙子。老冯常常念叨,这些年我们对月圆关心太少,觉得有些遗憾,给她带带孩子,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不嫌弃是‘外家狗’,你就带去吧,也好让妈轻闲轻闲。哎,妈带大了儿女带孙子,孙子还没离手,又带重孙子,实在是太辛苦了!”

装满肥料的架子车返回来了,一辆跟着一辆驶上桥头。

宋琼站起身说:“妹妹,想开点,多多保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珍玉点头:“大哥、大嫂,你们也要多保重!”

宋琼离开了饮马河大桥,朝将军里村走来,路过大队仓库,见冯月明拉着一辆满装化肥的架子车走出了大门。他看见她淡淡地叫声大妈,自顾自地拉着车朝前走了。宋琼见他情绪不对头,紧走几步撵上来问:“月明,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

冯月明没吱声,仍低着头拉着车子向前走。

宋琼又问:“是不是跟女朋友闹别扭了?”

冯月明停住了脚,把车子放在地上,发起了牢骚:“还女朋友呢?我生在这个家里,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啦!正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正长知识的时候,没书念;好不容易长大了,连个想干的事儿都找不到。伯父、大妈、大哥、大嫂都是军官,可当兵没有我的份儿;爹妈、姐姐、姐夫都是吃皇粮的,可推荐上学、干部子女招工招干我沾不上边;都因为我是老地主的外孙子,坏分子的子女。待在农村修地球,也要受人欺负,干活派的是最重的,工分给的是最低的,过年过节,人家放假休息,我还要去劳动,说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必须加紧改造。难道是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该受这样的惩罚?”

宋琼把拉起冯月明的手,拍着肩膀说:“好孩子,这些年,大伯、大妈对你关心不够,我们也很内疚。别的事我帮不上你,想当兵,只要你身体合格,我看有希望。今年马上就要征兵了,我明天路过县上,一定去趟县武装部,找找老战友,给你挂个号。”

冯月明挣脱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的大妈,喃喃道:“行吗?我爹我妈……”

宋琼点点头:“我就是为你爹妈的事来的,我想,很快就会解决的。”

冯月明将信将疑地看着宋琼,重新拉起车子说:“大妈,我去生产队送化肥。奶奶在家,您先走,我下工就回来!”

宋琼看着拉着车远去的冯月明,在心里说:“这孩子的模样很像她妈,自然也就像我。如果和我走在一起,陌生人百分之百的会把他当成我的儿子。”

冯家的老宅子变了。镶在院门两侧“喜鹊登梅”“鹤栖松下”浮雕画,镶在照壁上的“二龙戏珠”砖雕团花,都不见了,都涂上了白灰浆,写上了毛主席语录。院子里,回廊的木柱围栏、房子的雕花门窗,显得比前些年陈旧了许多,但里里外外仍旧收拾得十分整洁,地面上不见杂物,廊柱门窗上没有陈垢。这种整洁似乎又给这座老宅子平添几分空寂。公爹去世了,成英、珍玉有家不能回,如今,这里的常住人口,只有婆婆祁菊芳和她的孙子月明、月新以及外重孙小青青。

宋琼走出门廊,看见祁菊芳坐在东屋门口,月新抱着一捆柴从后院走来,青青和小猫在做游戏,她喊了一声妈,走过去拉住了婆婆的手,见她头上又增加了不少白发,脸上又添了许多皱纹,显得比几年前憔悴多了,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

初夏凉爽的早晨,冯成杰穿着扫大街的旧军服,肩上扛着扫帚,手里牵着小青青离开了家,祖孙俩一问一答,一路说笑着去了幼儿园。不一会,他扛着扫帚一脸官司地回到了家,把一封信扔在茶几上,开始脱身上的“工装”。

准备去上班的宋琼问:“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

冯成杰边换衣服边说:“怪事!我还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正式成员,却连累得我们的后代,被挡在人民军队的大门外面,你说这是不是怪事!”

宋琼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忙拿起了那封信细看。信是冯月明写来的,说他参军的事又泡汤了,有人给接兵的军队干部写了举报信,说他的爹妈虽然没事了,但他的亲属中,还有人在军队里接受组织审查没做结论。接到了入伍通知书又被收回去了。信上说,“实在叫人扫兴,真想跳进饮马河淹死算了!”

宋琼说:“怎么会这样?不过没关系,月明还小,明年后年参军都不超龄。今天上午你不打算去‘表现’啦?”

“下午去。月明那小子情绪不对头,是我牵连了他,我得赶紧给他回封信,开导开导他!”冯成杰换好衣服,进了书房。

第二天早晨,冯成杰把青青送到幼儿园,扫完由他负责清扫的那条大街,回到家等到十点钟,专案组没来人传唤。屋子外面,太阳红红的显得格外温暖。他离开家,想到基地西头的沙枣园去看看。那里有去年新栽下的许多苹果树、梨树,他一直把它们当做还在襁褓中的孩子照料,他想去再看看它们最近的成活情况。

基地住宅区的正中,柏油铺面的大道宽阔平直。路两旁,白杨树参天而立,树梢随风摇曳,碧绿的新叶,映着阳光闪闪发亮。他沿着人行道匆匆前行,看到基地司令部大楼的时候,迎面开来的一辆北京吉普,在冯成杰斜对面的马路上戛然刹车。现任基地党委办公室主任兼机要处处长的冯孝严,跳下车,拿着公文夹朝他跑来了。现在父子俩的关系缓和了。冯成杰停住了脚步,冯孝严走到跟前,立正敬礼,递过公文夹:“报告司令员,刚收到一封紧急电报,请您签收!”

“让我签收?没搞错吧?”冯成杰扫了一眼文件夹说。他不履行这类职责,已有快五年了,所以感到突然。

冯孝严说:“没错。电文上的第一收件人是您,按照有关规定,必须由您签收!”又低声说,“爸,您仔细看看电文,我觉得您争取重新工作的机会来了!”

“哦,给我!”冯成杰接过了文件夹。

这是一封发自总参谋部的电令。电报开头赫然写着“零八号基地司令员冯成杰”一行字。电文说,因交通不畅,基地所在地的省城即将断粮,该省东部干旱灾区,群众急需的口粮籽种也无法按时运到。命令零八号基地,派出汽车团,支援地方抢运粮食。具体事宜由基地司令部与省革委会联系。最后又缀了一句,“此命令,军队方面由基地司令员冯成杰负责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