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西走廊西部,春天来得晚一些,已过了清明,树上才有了细碎的嫩叶,晨风仍然带着一股刺肤的寒意。天麻麻亮,已经长成大小伙子冯成英,陪着用围巾包着脸的李珍玉,走进了饮马河镇。
兴中学校的大门口,一个校工挥着大扫帚在清扫路面。冯成英去了学校,李珍玉径直朝镇上新开设的邮电所走来。三个多月了没接到成杰哥的来信,她心急如焚。要知道他天天都在打仗,枪子儿、炮弹不认人,是挂彩了呢,还是?每当想到这,几年前,在王希富家见过《阵亡通知书》,就会跳到眼前,她就会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投递员老尤正在打扫铺面门口的街道,李珍玉主动给他打招呼:“尤大叔,您早!”
老尤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哦,是李老师啊!上年纪啦,爱钱怕死瞌睡少,不早起也睡不着。”
李珍玉提起放在门口的洒水壶帮着洒水,问道:“大叔,我托您的事……”
“哦,我知道你是来问信的。”老尤停下手里的扫帚说,“昨天我去取信的时候,把邮局里近半年没送出去的死信翻了个遍,同和顺商号我也去了,都没有寄给你家的信。”
李珍玉又问:“昨天拿回来的信里头也没有吗?”
老尤说:“没有。不就是寄给李珍玉,或者冯大仓,或者祁菊芳,或者冯成英这几个人的信吗?你天天来,天天问,这几个人的名字我都熟烂在心了,见到信就能想起来。”
“再见,大叔。”
李珍玉离开邮电所,忧心忡忡、恍恍惚惚的朝学校走来。此时天已大亮。进校门的时候,站在门口的冯成英连喊了她两声姐,她才回过神来。
冯成英问:“姐,有信吗?”
李珍玉摇摇头,看着她的小叔子兼同事,凄然笑了笑。
“老师好!”一群学生走进校门,向他们问好。
“同学们好!”他们向学生回礼。
又一拨学生朝校门走来了。李珍玉向冯成英招了招手,随前一拨学生走了,冯成英继续留在校门口迎接学生。
冯成杰现在是兴中学校小学部的教员。初中毕业后,他自作主张,考上了新开办的肃州师范,毕业后就到兴中学校当了教员。任教后,他继承了李先生在世时的一贯作风,每天早晨都要站在校门口,迎接来上学的学生。这样,谁来迟了,谁生病了,谁家里有事,他都能及时掌握;各村发生的大事小情,也能随时知晓。
一群学生刚走进校门,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小鸟似得飞到冯成英面前说:“二哥哥,我妈叫你到我家去一趟,说有要紧事要告诉你。”
“知道了。谢谢你啦,玉凤!”
“老师再见!”
小姑娘是祁玉龙的小妹妹祁玉凤。
太阳露出半边脸,上早自习的钟敲响了。冯成英早上一二节没课,他离开学校,朝诗书庄走来。他一路走,一路猜测,这位被他称为大舅妈的夫人,找他会有什么事呢?是不是要落实给她外甥女的学校再捐一笔办学经费的承诺,叫他去办手续?还是……
冯成英这么想是有原因的。现如今,祁家的老太爷去世了,祁玉龙的父亲当了县参议长,成天忙于他官任上的事,大太太就成了祁家真正的大东家、内掌柜。这位夫人处事比她丈夫大度,出手比她丈夫大方。前几天,他送生病的祁玉凤回家,夫人曾说过,等收回的田租出手后,他要给学校再出点钱。眼下,新的一年的春耕已经结束,留下作籽种的粮食,已经出售一空,按说兑现她的承诺也是时候了。
冯成英来到祁家,夫人的表情看上去怪怪的,尽管她脸上挂着笑容,却透着几分凄凉、几分神秘。她把他让进堂屋坐下,问了些无紧要的事情,给了他一张三百块银洋的钱庄银票,坐下说:“有封信我给你看看。看过信你别着急,信上说的事,不要急着告诉珍玉和你爹你妈,等把事情弄靠实了咱再相看,你说好不好?”
冯成英点头应诺。同时,心咯噔一下,咚咚急跳,血压猛的上升。快三个月没接到绥远军中的来信,已经不是好兆头,他估计,夫人要给他看的信,一定与这件事有关。
夫人揭起衣襟,掏出一封信递给冯成英。信是祁玉龙从陕西汉中的军队上寄来的。
冯成英抽出信笺,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寻找着他最想知道的内容,终于有一句话绊住了他的视线“……玉珠开学返校后来信说,因成杰身遭不测,近来,叔叔的心情一直不好……”
看到这句话,冯成英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身子坠入万丈深渊,坠入了寒气逼人的冰窖。他拿信的手颤抖着,一股气噎在嗓子里,两眼直瞪瞪地坐在那里,好半天没动。
“成英。成英!别这样!”夫人走到冯成英跟前,边拍背边喊,“听大舅妈说,也许成杰只是受了点伤,或者生了病,不会有啥大事情。玉龙这孩子说话不着调,办事不牢靠,这么大的事,只写几个字哪能成?你赶紧给他写封信,叫他把事情搞实确以后,赶快回信。”
冯成英被夫人的这句话提醒了,回过神来,在心里骂自己:这么经不住事,算什么男子汉?他谢过夫人,带上祁玉龙来信的信封,回了学校。
二
这些天来,冯成英一直忍受着有生以来最难忍受的煎熬,他心里既有企盼尽快接到祁玉龙回信的焦急,又有害怕得到不幸消息的忧虑。他也去成大壮家打听过消息,也说好几个月了没收到过来信。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全家人正围坐在方桌四周吃饭,成大壮的弟弟成大实,手里拿着一封信风风火火地跑进屋来嚷嚷:“老师,不好了,你家的成杰哥……”
“大实,胡说啥!”冯成英赶忙站起身阻拦。
“我没胡说,我哥信说的。”成大实杨起手里的信争辩。
冯大仓从大实手里接过信,递给冯成英说:“成杰到底怎么了?快念信!”
“不会有啥事,等吃过饭再念吧。”
已经做好思想准备的冯成英,接过信就往衣兜里塞,坐在旁边的李珍玉把信抢过去,两手抖抖的抽出信笺默看。
“念,赶快给我们念啊!”冯大仓等不及了,连声催促。
“成杰——!”
冯大仓的话音刚落,李珍玉撕心裂肺地悲呼一声,软瘫瘫的歪倒在椅子里,一家人都愣住了。
冯大仓很快缓过神来喊道:“怎么了,我儿子到底怎么了?”
“我哥在信上说,成杰哥下落不明了!”站在一旁的成大实说。
“我的儿呀!”祁菊芳也哀喊了一声,滑下椅子昏倒在地上。坐在她身边的孙女儿月圆,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冯大仓抱起妻子,冯成梁抱起嫂子,放在炕上,又呼又喊,掐人中,捏合谷,搞得手忙脚乱。吓傻了的冯月圆,止住了哭声,立在墙角,看着大人们发呆。成大实发现自己惹下了麻烦,捡起落在地上的信,一溜烟跑了。
祁菊芳缓过气来,流着眼泪,不住声的哀呼:“儿啊,我的儿啊!”
李珍玉缓过神来,躺在炕上,两眼直呆呆得看着屋顶,过了片刻,一骨碌坐起身,跳下炕,朝门外跑去。边跑边喊:“成杰哥——,等等我——!”
冯大仓、冯成英父子俩,赶忙追出了院子。
不懂事的小月圆吓得再次放声大哭。祁菊芳坐起身,把孙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无声流泪。
追到院门外,父子俩撵上李珍玉,各拉住一只胳膊,拽住她。
冯成英说:“姐,别听他们胡说。遭了不测,也许是受伤了。你想,我哥真的出了事,队伍上能不来公文吗?”
冯大仓被提醒了,也有了话说:“是啊,连立了功都要给家里送喜报,成家收到过一次,我家收到过两次。王家的儿子出了事,队伍上又来‘公事’,又寄钱,我家成杰不会比他低一等吧!”
听了这些话,李珍玉平静了许多,止住了啼哭。被公爹、小叔子拽回了家。
父子俩用同样的话劝说祁菊芳。
冯大仓有了新主意:“队伍上不来‘公事’,说不定是好事!我到绥远队伍上看看去。”
冯成英劝道:“爹,那里正在打仗,兵荒马乱的,你咋去?我再给大壮哥写封信,他会给我们说实话的。”
“快写,现在就写!明天一早我就去县城发信!”冯大仓说。
给成大壮的信发出去以后,一家人在担忧焦急中等待着回信,等来的却是祁玉龙的信。他在信上写道:“……我通过电话和叔父取得了联系,搞清了成杰兄弟身遭不测的基本事实:在我叔父离军考察期间,主事的余副师长,强令成杰向八路军开火,成杰弟抗命不遵,只和八路军搞了一场练兵演习,触怒了余副师长,因而身陷囹圄,押回师部的途中又遭土匪劫持,至今下落不明。我叔叔说,成杰深明大义,是真正的英雄!我也为能有这样的同乡兄弟感到自豪!即使他已取义成仁,也比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伟大光荣。”
成大壮的回信也来了,说他的消息来源于独立师发的通报,也提到了遭到土匪劫持的事。
这些书信,没给冯家没减轻多少悲伤,但却留下了几分希望,几分期待。
三
后来,成大壮也与家里失掉了联系,成家的人常来冯家打听消息。两年以后,是祁存哲的几句话,把书信留给冯成杰父母的一线希望,彻底掐断了。祁家的老太爷去世三周年的时候,祁存哲赶回来摘孝,特意来冯家拜访。冯大仓询问儿子的情况,这位一师之长,讲完他的那位爱将身遭不测、下落不明的起因和结果后,给冯大仓、祁菊芳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大仓哥、菊芳姐,我没替你们照顾好儿子,对不起了!失去这个孩子,我心里至今还非常难过。”
成家的人赶来打听成大壮的情况,祁存哲说:“那年,他跟随部队到察哈尔作战,这一去再没回来。那孩子是营长,我得到的消息是队伍被打散了,当时还活着。到哪里去了,我就不清楚了。”
东西失去就是没了,人失去就是……冯家的两位老人从此多了一件事。每当清明上坟祭祖的时候,冯月圆就会被奶奶拉到坟地的东南角跪倒在地上,让她给她爹烧纸钱,上香。焚纸敬香之后,冯大仓站在远处抹泪,祁菊芳就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成杰儿啊,回来吧!回来看看你的女儿,看看爹娘吧!”
冯成杰是否还活在世上,李珍玉和冯成英却各有各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