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以上所摘序文以及简明的世系图,加上极其朴实简要的先祖传记,向后代透露了两点家族史实:一是靖远糜子滩苏氏,以务农为本,世代清贫。五世祖生宝公性聪慧,农耕之余涉足商贾。善经营,喜交友,使苏门渐至丰裕。他不但仿富贵人家为寒门修了家谱,还高瞻远瞩,延聘师尊,课子弟读书,使苏门从此开始有了识文断字者。二是隶籍靖远的一世祖苏淋的来龙去脉未传下来,现已无从考査祖脉了。我曾刻过一方印章“乌兰土著”,将自己看作靖远本土人。
这篇文章写成四年后,我又见到了二世祖长房后裔的家谱。序言里有关一世祖苏淋明万历年由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至宁夏而后又移居靖远的记载。方知先祖乃山西苏氏。二世祖长房一支,至八世祖苏兰曾任武德佐骑尉,九世祖茂林、昌林、隆林、成林均有例授官衔。我不明白,同一祖先的两房后代,修家谱时为何就互不沟通呢?
我家的老房子离苏家庙不远,顺着庙旁的大路走,经过两三户人家便到了。院外场上有一个石碾子,院子里四面都有房屋。
大妈家和九爸家住在老院里。
大妈很热情,慈眉善眼的,特别和蔼。后来我才知道大妈是大伯母死后的续弦。大妈没生养过,大伯父去世后,前房生的三个儿子也都先后死了。大妈和孙子羊娃兄弟相依为命,热情善良的大妈毕竟显得有些孤独。
不知是没生过孩子的缘故,还是大妈的伉子(方言,指心胸)大,大妈命苦却长寿。老人家是前几年才离世的,活了近九十岁。
九爸是我的亲五叔。他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病在炕上,母亲带着我去探望。老院里的上房,有个木隔子,炕在隔子里面。九爸病得很重,脸色又黑又瘦,看人的目光缺少神采。加上屋里的墙、木隔子,还有屋顶的梁檐橡子,都因常年烟熏火燎而成暗褐色,给我小小的心灵里留下的是一种暗幽幽的压抑感。
正面供桌上靠墙立着一幅祖母的大相框,是炭精画像。和金家庄子上房柜盖上那幅放大的照片比较,祖母的模样小了些,也瘦了些。我想,老院的这间上房应该是祖母当年住过的了。
父亲兄弟六人,父亲是老二。大伯父死得早,我没有见过。三叔我们叫七爸,举家迁在会宁高家源务庄稼。滩上除了九爸、十爸,便是四叔和八爸了。
八爸年轻时体子弱,有文化,写得一手好字。听母亲说,在兰州时,父亲给八爸在省政府里找了份抄抄写写的差事,叫书记。每月挣二十块钱,八爸手大,还不够花销,没钱了不敢向父亲要,便往往跟母亲讨些零钱用3
八爸家没住在老院,在我记忆中他们家住在新盖不久的一排房子里。好像是在老院前边的一块地里,周围没有其他院子。当时没有院墙,椽子和门窗还露着黄黄的木头本色。和老院房子比,显得十分鲜亮。泥墙也光光堂堂的,没有熏僚的痕迹。
八妈给我们切开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西瓜,很新鲜,却熟得不是太好,有些白子儿,然而童年的我依然吃得很开心。八爸在三道湾里看瓜地,我们去时正巧刚刚回来。他还到房前园子里的葫芦架上给我摘了一个细脖子的大水葫芦,还有两个扁圆形的小金瓜葫芦,着实让我高兴了一阵子。
八爸的大儿子小名叫多智,一个爷的堂兄弟排行,我们叫四哥。记得我在兰州上初中时,有一天多智哥和九爸家的十一哥猛子一起来到我们家。那时我们住在武都路省民革机关的小院里,他俩和父亲在一起说到很晚才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
两位堂哥走后,父亲有几天都不讲话,脸色憔悴,眼神也有些凄楚。我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悄悄问母亲才知道在河西劳改的十爸病死了。母亲再三叮嘱我不要给任何人讲。
我回到家乡后,才听说他们先是去寻找十爸坟茔,接着四哥和塬上七爸家的八哥又一起去了河西,将十爸的遗骨搬回故乡安葬。
当时,十爸的亲骨肉宰天、宰荣都还小,三位堂兄的孝举在近亲家族中被悄悄地传颂着。
现在四哥和八哥都不在了。十一哥今年春天在糜子滩还见过面,他风趣而健谈,年近古稀,干起活来还不让青年,人称铁老汉。
那次也见了八爸的二儿子宰法兄,他排行老九。早年跟南兄一样,当过志愿兵;复原后,一直在下滩小学工作,当了多年校长。我长期离乡,很少回老庄子,彼此见面机会便更少了。九哥的模样很像八爸,黄黄的清癯面容。只是七十岁的人了,和当年的八爸相比,脸上的皱纹更多一些。
同一个爷爷的堂兄弟共十七位,我排行老十三。后边有四个弟弟,最小的宰荣算起来也年过半百了。
当年祖母和九爸他们两代先后住过的苏家滩老屋早已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后辈们各家这些年陆续盖起的院屋。
前几天听西兄讲,孙子辈中已有八个大学生了,明霞侄的大儿子茂生考取了博士研究生。我想若从整个苏家滩苏姓本家统计,数字一定更为可观。
可以说,五世祖生宝公以诗书光大门闾的愿望从父亲开始,巳经到了第四代,而且越来越发扬光大了。
祖先若有知,一定会很开心的。
2004年7月29日写就,2008年夏月补充
二姑姑家
二姑父家姓陈,姑父死得早,二姑姑是寡妇拉娃娃。我小时候,二姑姑经常来我们家,有时候一住就是好多天。二姑姑脸上有几颗麻子,但并不难看。和母亲一样,二姑姑也信佛,她们有很多共同语言。母亲带我去糜子滩时,必定要去二姑姑家。她们家在陈家摆上,是坐排子(羊皮筏子)过河进城的渡口。在我的心目中,二姑姑和独石头大姨是我们家最亲的人。
在糜子滩的一年,过春节时,母亲让我去二姑姑家拜年。以前春节拜年都是跟在哥哥们后边的。那年哥哥们分头去舅舅家、大姨家、三姑家,于是我便单独去二姑姑家。母亲说:“都这么大了,一个人去吧!”
大年正月初四,我穿着新棉袍子,提着点心包包儿,来到二姑姑家。她们家有狗,我站在贴了大红对子和彩色五福的大门口拖长了声音喊:“庆娃一一”狗便咬了起来。热情开朗的表嫂一边开门挡狗一边大声向上房里喊:“妈,常静(我的乳名)给你拜年来了。”二姑便下了炕走出上房,站在门台子上迎我。
二姑家的上房是三间北屋,地基筑得很高,上门台有好几磴台阶。进了上房,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到供桌前上了香,说一声:“二姑姑,我给您老拜年了!”一边跪下去磕头,磕完头又站起来作揖。然后又依次给表兄表嫂拜了年。拜完年我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中梁正中间的那个燕子窝,发现它还在,还是那样精致完整。
“燕子今年还来不?”我问。
“还来!”二姑姑肯定地回答。
二姑姑家有一棵很大的李子树。放暑假时,二姑姑家的李子黄了。捎来话,叫我去吃李子。我们家没有李子树,糜子滩有李子树的人家不多。李子没熟时,涩酸涩酸的难吃;成熟后黄澄澄的,好看又好吃,放进嘴里一包水一甜甜的。
到二姑姑家时,李子还没有黄透,长在树孔里的许多李子黄中还透着淡淡的绿。听表兄讲,李子熟透时就变软了,便没法下了(大量地摘现在摘下来,放些日子便会黄透的。
这一天,二姑姑家来了个城里的果贩子,要下李子。经过跟表兄协商,说好了价钱,那贩子便上了树。他把摘下的李子放进挂在手边树枝上的羊皮兜子里,兜子装满时,便牵着究绳吊下来,表嫂接住将李子倒进大梦筐里,空兜便又被吊了上去。表兄在树下用果犓子(用一个硬圈绷上布袋或羊皮袋拴在一头有双叉的长木杆上的摘果子用具)犓李子。我和庆娃、吉善兄弟俩在树底下抢着捡掉下来的李子。
快到中午了,果贩子带来的两个箩筐已经装满了。表兄说:“下来吧!差不多了“这几个摘了就下。”果贩子踩着的那个树枝梢梢上有几颗又黄又大的李子。他左手抓紧上边一个树枝,右手伸直了去摘那几个李子。突然咔嚓一声,脚下的树枝断裂了,果贩子连同树枝和树梢上的李子一同掉了下来,一时间没了知觉。
表兄一边用手掐他的人中,一边喊:“童便!童便!”表嫂急忙找来个老粗碗,让我在碗里尿了些尿尿。二姑姑给尿里放了一把白糖和一块黑糖,搅化后撬开那人的嘴灌了进去,一会儿,果贩子终于醒了过来。
后来果贩子是怎样走的,我已记不清了。但他从李子树上掉下来的可怕景象,以及给他喝放了糖的童便的急救土法,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二姑姑家上房中梁上的燕子窝里,又住进了燕子。听二姑姑讲,开春不久便来了一对燕子,它们觅食、下蛋、孵小燕子、领小燕子出窝,现在又是一大家子了。我问姑姑是去年走了的燕子吗?二姑姑说她认得的,有一只是去年的熟燕子。我便想,其余的回来了吗?它们住在谁家呢?
我们家乡的娃娃们掏麻雀窝,却从不伤害燕子和它们的窝,大人们说燕子是神虫,不许伤害。许多燕子便在农家的房子梁檀上筑起它们的窝来,飞出飞进,和主人和平相处。有燕子在家里做窝,被认为是一种祥瑞之兆。
庆娃和吉善是我的表侄。不知表嫂娘家有啥变故,她做了表兄的童养媳,将我们家认作了娘舅家。所以庆娃和吉善把我们兄弟叫舅舅。庆娃比我小两岁,我一到二姑姑家,他便形影不离地和我玩,吉善也跟在后边。跟庆娃要好的伙伴们也都来跟我一起玩。后晌黑(傍晚)太阳落了,河风拂来,摆上很凉爽,我们便绕着树园子捉迷藏,或在渠沿上分成两拨玩打仗。
庆娃小时候很顽皮,常常跟在我后边喊:“舅舅,鞍子备在后头,前拉呢后钝呢,钝得舅舅淌粪呢!”跟他一辈的小伙伴们也一起跟着喊。我转过身去抓他们,他们便四处奔逃。我只认准庆娃,总要撵上捉住他,举起拳头吓唬他,或挠他的胳肢窝,庆娃便连连告饶。当然这是玩的,我们从来也没有真打过架。
回到县城那几年,假期里有时还去二姑姑家耍。到兰州上中学后,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乡,再也没去过那个有燕子窝和大李子树的二姑姑家了。
二姑姑去世是困难时期刚刚过去,听人家说,困难时期老人挨饿浮肿,十分可怜。二姑姑去世时我正在家赋闲,过河给老人吊孝并送葬到坟地。看着表兄一家痛哭失声的场面,我无声地流着泪。
“文革”中,我在瓷窑做工,家属下放偏僻农村,知道表兄有病去世也是事后了。后来表嫂也患了重病,正巧我和妻子去岳父家,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俩便一同去看望她。妻娘家跟表兄他们同属陈氏家族,妻小一辈。
表嫂已病人膏肓,她一只手拉住我,另一只手拉住妻,对着我呼一声:“你碎舅一”,对着妻唤一声:“你碎姐”,面容羸弱痛苦,全然失却了原本开朗热情的影子。我噙着泪水对表嫂说了一些宽心的话,心却如同揉碎了似的苦涩和难过。
面对无情的病魔和险恶的处境,人往往是极其软弱和无奈的。
2004年7月6日中午挥汗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