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妻带着大女儿彦菊离城去了鸾沟。现在,虽然连同在鸾沟出生的三个孩子,全家人又回到了县城,但妻和孩子们的户口还在鸾沟村里。我不知道前面的人生道路将是个什么样子,但也只能这样向前走了。
2006年8月
家属由鸾沟返城后,我加紧了小店的基建收尾工作。
明霞侄为我做小店门窗的同时,还从板皮的残料中凑合着做了一个简易货架。由岳父家借来的老货架坏了一条腿子,也由明霞修补加固好了。那些日子适逢黄河发大水,糜子滩地势低凹,处于防汛抗洪的第一线。盖小店时,明霞和大侄子云霞都丢下家里进城给我帮忙。这会儿明霞又过来做门窗货架,加之材料零碎残缺,需要反复相端凑料,实在难为他了。
没有木料,便做了个水泥柜台,是老同学徐仁带着徒弟胖老六为我精心砌造的。厂里的朋友邵立峰、邓怀祖和王玉和抱砖和灰,当小工子。
那一天,王晓忠和杨俊杰同时为店子里装灯接线。
下午五点左右,柜台竣工’电路也大体安装就绪。劳作是辛苦的’效果非常让人满意。晚饭后,大家在姐家上房里痛饮一番,划拳行令,不亦乐乎。谈到报酬,徐仁兄慷慨拒绝,只愿我的铺子早日开张。实乃义气之人,让我既感激又佩服。
营业证是县工商局副局长任永杰帮我办的。小时候任家离我家很近,永杰还有他小爸任克智经常和我在一起玩耍。毕竟是儿时玩伴,不但一口应承,办得也很利索。证件是七十几号,算得上县城里比较早的个体商户了。
有了铺子,也办了证,贷款进货便是关键了。刘发德找他的老同学段永龙帮忙,段是县银行信贷股长。因出差、回家’发德找他多次才得相遇,总算答应贷给我两千元,一年后还一半,两年内本息全清。
贷上款时,我和妻儿已经搬进了铺子。搬迁及开张的日子时辰是请梁海洲先生替我择定的,城关中学教师徐亚民带我去找他。亚民是耀星的同事,关系很好,梁海洲是其表叔。
梁海洲的父亲会演邵子数,时人尊为梁半仙。海洲先生子承父业,亦能推算邵子数。他和二哥宰瀛相熟,解放初,二哥开铺子时,曾请他在铺子的柜房里推演过自己和挚友武和鸣的一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二哥曾跟我闲谈过此事,说所有经过的事都算得很神,唯说二哥有四子,看来不灵了。当时他只有彦庆、彦安两个儿子。二哥是笑着说这话的,显然有着此项不灵的意思。没想后来又生了彦农和彦工,四子之说也应验了。只是预测二哥阳寿六十四,他却活到了八十岁。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哥胃病突然发作,十分严重。一时生命垂危,确诊为癌症,手术抢救后一直活到二〇〇二年。二哥是一九二三年生人,一九八七年正是六十四岁。六十四岁虽然过来了,却经历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大难。是生命有常数也有变数呢?还是梁海洲的邵子数推算不准,我不知道。
海洲先生为我选定古历十月二十九日迁人,十一月七日下午一时鸣炮开张。
辞别出来,海洲先生送我们到院子里,出大门时,他突然仰天长叹道:“自古艺人多穷命啊!”
我想,他在说我,也是说他自己。
小店开张十分简单,只是放一串鞭炮,应了个时而已。姐姐送来两个账簿,教会雅芬记账方法。
我利用中午或星期日进货,妻站柜台。经营烟酒糖茶和日用杂货,是老百姓的日常用品,加之我们态度平和热情,严格遵守批发单位规定的零售价格,周围的群众就近来店里购物的人不少。我们还设有夜晚服务小窗口,有人经常深夜敲窗买酒。
喜欢写书法的朱赤在大街上摆摊为人裁剪衣服,经常来买烟酒,我们成了朋友。手头不便时取酒常常赊欠,但一有收人总会过来清账的。
小店开张不久,陈世林又在我们旁边招了两家手艺人,也都是租用人盖房顶租的办法。紧挨我的是自行车修理铺,店主也姓苏,河滩里人。年龄比我大,人好,我们互称“一家子”。他旁边挨的老萧是汽车修理工,瘦高个子,头上稀稀拉拉几根黄头发,好像害过疤癞病似的。他精明强干,几年后在去二七九厂途中铁路桥下的公路边盖了个自己的修理铺,生意很火。
我的小店和老苏的自行车修理铺虽无法跟老萧比,却也能过得去。
为了尽快还清贷款,我还搞了些处理玻璃,学着画玻璃画,主要内容是老虎。当时画友郁吉林在平川画玻璃生意很好,我的玻璃老虎立在店里却很少有人问津。有一天,来了一位一中时教过的学生,告诉我他家在烟洞沟里。并说他现在给人画柜油材枋,愿意将玻璃画带到乡里给我换粮食。言辞恳切,又是学生,我便深信不疑,将所画玻璃老虎尽数交付于他。我想换些粮食,以防带来的口粮吃完后,户口还批不下来。
然而,从此我再也没见过那位学生,更不用说给我换回粮食来。时间一长,就连他的姓名也记不得了。
街对面张家老汉留着长胡子,为人温厚。他家一间带套房的小铺面租给一位姓李的年轻人开镶牙馆。他自己只在门道里摆个货摊子。
小李两口儿住在套间里,前间有简单的镶牙设备。镶牙活不是很多,小李有时也过街来与我聊天,有了生意便回去招呼。他很善与人交谈,初次见面便亲切地呼我苏家哥,称我妻为嫂子。给人很亲和的感觉,让你跟他的距离一下便拉近了。虽然说话口气很大,那本是我所不喜欢的,但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并不惹人讨厌,只是感到他不是个实落人。他的牙馆有时会突然关闭,他们两口子也不知去向。多日后,门突然又开了。小李告诉我,他去了井儿川,好像他在那边还有啥生意似的。总之有点行踪不定、难以捉摸的感觉。
一年后,镶牙馆终于关了门,小李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张老汉说,那小伙子好像在井儿川犯了啥事。他是个聪明伶俐人,如果走正道是会成功的。若走歪道就不好说了。
妻开铺子时,常有一位李老汉来餘酒喝。他喝了酒,便有点疯疯癫癫的。他有好几个女儿,大都有工作,家里情况不错。是怕他喝醉了出问题,才不给他酒钱的。知道的人劝妻子不要賒酒给他。可老人每次来时,总是老远就喊“大侄女”,坐下久久不走,妻过意不去,便赊给他酒。次数一多,老人虽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耐不过酒馋,还是一次次地来赊。后来他很久没来赊酒,他老伴过来对妻说老头子病了,让她来还酒钱的。那次病好后,老人隔些日子还来店里坐,还是一到门口就喊“大侄女”,却不再赊酒喝。看得出他对妻很感激。左邻右舍,一些常客少不了餘欠的事,妻总是赊给他们,也从没有发生过餘欠不还的事。
我利用业余时间,和妻子一道勤勤恳恳地经营我们的这另小店。转眼两年过去了,还清银行的贷款后,只落了些货底子。虽然没有挣下钱,这另小店却也帮助我们度过了一段艰难时日,这时候,对于“文革”初期下乡居民回城的政策宽松了,妻和几个孩子的居民户口批下来了。厂里分了房子后,我便处理掉剩余残货,关闭小店,全家人搬到了厂里。
过了七7、年后,我在师范工作时,陪白银来的几位朋友到街上一家羊肉馆用餐,老板是我开铺子时街对面不远处的一位小摊贩。他告诉我,那时的商伴们现在差不多都有了一定的规模和资金,几位朋友对我的弃商颇表示遗憾。我笑着说:“我这个人命里注定是没财的。”
这里面有一个选择的问题。我在小店里过了两个春节,两年的春联很直白地说出了我的志趣及开店的缘由。
古琴缘
在南街开杂货店的两年里,往来最多的朋友是党世才。
党世才本姓李,自小给娘舅家顶门立户。他和哥哥李世敏上附小时同我一班念过书。中学毕业后,他去定西地区文工团当演奏员,是乐队的三弦手。
“文革”中,地区文工团撤销,党世才被安排在靖远氮肥厂当工人。
厂子在东湾,他每天骑着自行车从县城来回奔波。
他家在关家壕口子进去北边第二个小巷道里。原本是个大院子,后来分成三个小院,兄弟三人各占“后会有期兮各自珍重,阳关三奏兮弗忍一院。哥哥李世敏在最前边,中间献是三弟,党世才占最后面的小院子。北、党世才里边两个院子的出路成了一个小巷道,世才的院门便是这巷道的尽头。
哥哥和弟弟都是后来盖的房子,唯党世才的三间北房是老屋,深门浅窗,古色古香。党世才每天在这老屋里抚弄古琴,除了他个人的情感寄托外,实在是一种古文化的高雅享受。
我与世才兄的交往也是从听琴开始的。
下班回来,我若在小店里,世才总会过来聊天。我们谈文学,谈书画,更多的是听世才讲古琴。说到高兴处,便邀我去他家听琴。我家小店和关家壕隔街相对,去世才家也就百米之遥,举足谈笑间,早已进了他家老屋。
世才正襟危坐,敛气凝神,勾挑抚弹。霎时间水滴潭涧,溪涌谷底,一片天籁之音萦绕耳畔。忽而清朗跌岩,时而舒缓潺湲……那水流逐渐汇聚,声响由激越而轰鸣,在一片浩浩荡荡奔腾澎湃的水声里,世才轻拨几下琴弦,缓缓而止,结束了弹奏。好个“洋洋兮若江河”!我为古曲《流水》的美妙神韵和世才兄的高超演奏感动、折服。
除了《流水》,世才演奏的《梅花三弄》也是我最爱听的。主调旋律每次出现,那昂扬向上的傲雪精神都会让人激动不已。
小时候,县一中刘伯敏老师的父亲住在世才家院子的西房里。院子大,西边一排房子不少。小学同学吴伯约家也租住在西边的几间房里,我因找吴伯约去过那个大院子,南墙东角有个小院门,院里很空旷的印象。刘老先生有张古琴,每弹奏时,那琴音都会让少年党世才神往。这琴音种在了小世才的心里,使他以后终于和古琴结下了不解之缘。
“后来,我偶然得到了一张古琴,可刘老先生已经去世,我便找到了县城唯一会弹古琴的杨绍周先生。”世才跟我提起了杨老。他是世才的古琴启蒙老师,提到老人,世才流露出十分尊崇感激的表情来。
党世才为学古琴,后来克服重重困难自费去上海拜谒古琴名家龚一先生,得其指拨,琴艺大进。但他不忘启蒙之恩,对杨老常怀感戴之情,不时去看望老人。
当世才知道老人是我父执的一层关系时,便约我一起去老人家里。
见到我,杨老很高兴。老人银白头发几无脱落,虽年届八十,且身板单薄,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
那些年里,我和世才一起去杨老家的次数比较多。有时听他抚琴,有时与他清谈。老人很健谈。他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底子,尤精于易学。平日里,常有一些知底的亲朋好友去找老人推演六爻卦,排解心中疑难。找他卜时择吉者也不少。
兰大的研究生胡延新选了《易经》的一个研究课题,专程寻访到杨老处请教。一老一少,竟日长谈,数日下来,成忘年交。小胡返校之时,杨老约我和世才一同拍了送别照,并作赋题照以抒别离之情:
盖者三友兮直谅多闻,
一朝分袂兮鸿雁离群。
后会有期兮各自珍重,
阳关三奏兮弗忍别君。
由于早年与父亲的友谊,杨老对我同对他的学生世才一样,也十分关怀。我刚到师范时,他曾到家属小院看望我的妻子儿女。
后来我因调动手续有了麻搭,心情极坏。一个星期天,杨老和张尚瀛、党世才一起来家宽慰我。我当时正托朋友帮我改调市上文化部门,尚瀛先生讲他和文化局长葛更才熟,愿在必要时去白银做点工作。
妻备了小菜,几个人一起小酌,杨老虽耄耋老人,亦可小饮数杯,他从《易经》的变易角度安慰我,并讲一时可能还去不了白银。事后果然应验。
一九八九年春节期间,老人患病,我和世才去看望。邻院的一个女孩子帮他搞卫生。那几个互相连接的院子都是杨老本家,女孩子是杨老的堂重孙女儿。
杨老对孩子说:“好好伺候太爷,太爷病好了,有好东西给你呢。”
杨老家是地主兼商户,虽经过土改,一些人总还以为老人存有些底财啥的。其实老人只是哄着孩子侍候他更尽心些罢了。当然酬劳总是少不了的。
儿子杨国虎在狄家台铁路中学当校长,老人只身在家,县城的女儿来往照料。平常倒也罢了,一旦病倒,起居便需要有人伺候了。
老人年轻时家道殷富,曾远游京津苏杭。富家子弟,风流倜傥,广交朋友,见多识广。中年后,研读《易经》,体悟颇深。他处事淡然洒脱,从容自在。朋友张有发与他住处很近,加之故里均为青城,便常来常往,有发中年后于《易经》多有心得,实得之于老人。
党世才的次女党婧聪明贤淑,世才从小教她学习古琴,小小年纪便获过全国少儿古琴演奏奖。我曾以少年党婧为原型,创作过一幅题名《神驰》的工笔画。线描稿画成后却因种种原因而未能最终完成。
初中毕业后,世才带女儿去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专业考试成绩不错,因英语弱而落榜。高中毕业后,党婧考上了兰州师专艺术系,毕业后分配到敦煌艺术团任演奏员。
党世才自己摸索识译《神奇秘谱》,那是一种早已不用了的减字古乐谱,现在的音乐人已经无法识读。古琴界称这种识译为“打谱”,是很难的。党世才多方请教,刻苦钻研,终于掌握了减字古谱的识读方法。
一九八六年春天,我去他家时,他正受到邀请准备去扬州参加全国古琴打谱交流会。一家人都在为他做着准备,贤惠的嫂夫人正在帮他刻印译出的古曲《大雅》。
我那时早已关闭小店,住进了二七九厂的家属楼里。世才也已调到县文化馆上班。
六月中旬,世才来访,他刚刚参加完打谱交流会。他打译的《大雅》演奏获得与会琴人好评,世才兄很兴奋。我也为他的成功感到欣慰。
以后的岁月,党世才又先后参加过多次全国性的古琴交流会。在成都举办的国际古琴交流会上,世才的打谱和演奏受到出席会议的音协主席吕骥先生的关注,在他的关心下,党世才被吸收为中国音协会员。
我调到白银工作后,听党世才演奏古琴的机会便很少了。去年,在中央电视台工作的朋友刘捃回平川探亲,打电话约我一起去靖远世才家相聚听琴,世才给我们弹奏了长曲《广陵散》。
今年春天,我回县上,专门去看望老朋友李耀星“党世才。
在世才家吃的午饭,正巧是个星期日,许多小孩到他家学习古筝。世才的小女党丽从西安音乐学院毕业后,在家边教学生边跑工作。本来是世才带的班,退休后,为了供小女和小儿子上音乐学院深造,世才在家里办起了古拳古琴班。除县城外,也有慕名由平川、白银,甚至兰州远来学习的孩子。
正巧一位白银的少女在家,她非常喜欢古琴,特来跟世才拜师的,要党老师帮他选购一张琴。
饭后,又来了一个初学古筝不久的孩子,我准备告辞,嫂夫人张春兰说:“我先去给她指指吧,你难得来一趟,跟世才再坐坐,听他为你弹一曲吧。”近朱者赤,近乐者慧。春兰与世才数十年相濡以沫,受其熏染也留意古筝弹奏,已经能够指导初学的孩子。他们的小儿子也从西安音乐学院毕业,乐器主修吉他。男孩子有闯劲,他在兰州市搞了个琴社,边卖乐器边带班,自己去闯世界了。
虽然很忙,世才还是为我弹奏了《梅花三弄》,他知道我喜欢这曲子。他还说,迟早要为我搞一张好一点的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