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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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鸾沟落户记(5)

那天,我和赵老师两个人正干着,祁生淮提着铁锨来了。他一来,进度便加快了,原本打算凑合个做饭的苫苫子,最后居然盖得光光堂堂,虽然不够尺寸,却也有模有样的。~

祁生淮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农民老师,跟他在一起,我多了许多农村的知识,长了些当农民的能力。

暑假里,天下罢雨,祁生淮约我去山里采野菜。让我认识了沙葱儿、野韭、灰胖胖,还有不能吃的羊胡子。

我们一起进山打柴,他教我如何从山坡往下一路边刨边赶刨下来的柴棵,最后便会滚成个柴堆。如何捆柴背柴,如何往架子车上装柴火。

我们还结伴去宝积山拉煤。在他的指导下,我也逐渐敢撒手缰绳,坐在车子上挥动鞭杆子,吆喝着毛驴儿拉着车子或快或慢,或左或右地前进了。

那一年,队里给社员划分了自留地,我们家也收割了一些麦子。拉回院里,能摞一个小麦垛。

我自己相端着一层一层地往上摞,摞着摞着,突然就倒了。一连摞了几次,都是快到收顶时,麦垛就倒了。

第三次倒垛后,我既没了力气,也完全丧失了信心,躺靠在垛旁不想动了。正在这时,祁生淮来我们家串门。救星到了,我一跃而起。他一边帮我重新往起摞,一边讲些要领。麦垛收顶了,我也知道了自己失败的原因所在。

土地承包到户的第一年秋天,我请祁生淮帮我犁地。我们借了一匹马,我牵马他扶犁。中间我曾试着扶犁,总是压不稳桄子(方言:指犁马也欺生,我捉桄子,它便不听使唤。那一次,祁生淮终于也没能教会我犁地,但却帮我打耱好了收割后的承包地。

祁生淮当初和女人关系不太好,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养,抱养了他哥哥的一个儿子。我们来往比较多的那几年里,我有时也去他家,他们夫妇的关系看上去还可以。只是在家里,祁生淮总是带点命令口气跟女人说话。他妻子很老实,也不争辩,默默地执行着。

后来,祁生淮女人终于怀了孩子。知道消息后,我和妻为他们高兴。我们返城时,他女人正挺着个大肚子。

好人有好报,我们离开鸾沟不久,祁生淮的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我去兰州出差,专门到妇幼商店选购了小孩套装,准备去看满月。

记得同时买了两套,另一套是准备送给老友岳世武的。

家在东湾的画友岳世武结婚本来就晚,婚后妻子也一直没生养,后来和他同胎的双胞哥哥世文也生了一对双胞儿子,便让世武抱养了一个。世武四十多岁时,夫人也喜得贵子,恰恰同在那一段时间。

我骑着自行车回鸾沟给祁生淮的儿子看满月时,他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跟女人说话的语气比过去温和多了。

二十世纪末我去鸾沟附近的一个养殖场画山鸡,顺便回了一趟鸾沟,是同妻一起去的。坐着岳世武他们银行的车。进村后,祁生淮家里没有人,邻居告诉我,他们在大坝滩地里。

返回厨家地时,出村便一路打听,终于在地里找到了他们一家三口,那孩子已经长成小伙子了,个子比他妈还高。

前几年的一天,我巳退休在家,突然接到工商银行张鹏连的电话,说他碎舅来白银卖瓜,在他家里。

张鹏连是祁生淮的外甥。

那一天,我陪着祁生淮站在工商银行家属院门口帮他卖完了瓜。下午两三点的样子,我约他和开三马子的小伙一起到家里吃饭。小伙的父亲叫苏占三,是鸾沟村唯一和我同姓的一家人。他说父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吃过饭,他俩执意要赶回去。我送到楼下,看着蹲坐在车厢里的祁生淮被三马子颠簸着渐去的身影,心里一阵难过。快六十岁的人了,此去鸾沟一百多公里,为了卖几百斤瓜,来去颠簸,实在不容易,最苦还是农民兄弟啊!

二〇〇三年秋季,祁生淮给儿子娶媳妇,适逢我们夫妇要去武汉,没能到鸾沟祝贺,只让鹏连带去了贺礼。

不觉又是几年过去了,我想,他早该抱上孙子了。

參赵自恒

赵自恒家在我们西面的一个土山上。从我们家望过去,一座高高建在山燦上的整齐院落。

我家盖土搁梁时,他来帮忙,是队里指派的。他干活肯动脑子,细致认真,是村里出名的能人巧匠。

赵自恒的父亲是个老干部,在一个公社当副主任,经常不在家。

他母亲有病,曾送到县医院和矿区医院多方疗治,但还是没能治愈。

赵自恒母亲去世时,我们已经搬进自家的新屋。正巧我在家,他来请我去油漆棺材。

因为时间紧迫,我连夜打磨刮泥子。第二天下午,就在开始刷油漆时,又来了个画匠,杨梢村人,名叫杨礼,是赵自恒的表弟。杨礼是农村的民间匠人,对当地的一些习俗很了解,我们合作得很好。

材枋油好后,赵自恒要给我报酬,我推辞了。我认为给庄邻帮忙是应该的。

第二个周末,我由厂里回到家时天已快黑了。星期日上午刚起来,便听见有人在外面喊。是赵自恒。他远远地站在院子西边一个土坎后面,露出半截身子叫我:“老苏,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

我让他到家里来,他不肯。坚持叫我过去。

我走到土坎跟前,他指着放在腿边的一个布口袋说:“这是些白面,你倒下吃去。我母亲的事上你帮了忙,又不收钱,我们很感激的。”

“我家盖房你来帮忙,我给老人尽点心是应该的,你就拿回去吧!”见我推辞不要,赵自恒说:“你们家刚下来,没人劳动,吃粮上困难,这点面添上吃去吧。你要不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他这样说了,我便没再客气,一面表示感谢,一面让他到屋里去。他说:“我就不过去了,你把口袋腾了给我。”

他站在土坎旁没移脚,我心里觉着这个人有些奇怪,你到家里坐着等,我腾口袋还不行吗?

赵自恒走后,我跟妻说这事,妻告诉我,人家有孝,是不进咱们院子的,这是农村的忌俗。我听后恍然大悟。

从此,我和赵自恒有了较多的来往。后来我们家无论打院墙,还是盖西房,总是要请他在技术上给我把关。

赵自恒温厚平和,心灵手巧。谁有事求他总是肯帮忙,在村里人缘极好。

生产队买了台小钢磨,一直由他管理。从安装到平时的维修,都是他自己干的。那台磨子在他手里既出粉磨的面又白。

在一中教书的那几年,我虽然是老师中最穷的一个,可背到学校的干摸馍却是白得出了名的。

參赵映用

到鸾沟认识的第一个人是生产队长,从公社开了落户介绍,高明主任让我去找他。办手续少不了上上下下跑几趟,一来二往地,我成了他们家的熟人。人还没搬去,那一年过春节,他们家的窗花子便是我画的。

队长兄弟六人,他是老大。赵映用是老五。

应该说,初到鸾沟时,队长和我关系不错,在很多具体事上对我们家比较关照。

后来,由于妻子患病,好几年都无法参加劳动。队里曾经一度不给我们家分口粮,同时没分粮的还有罗秀英家。

我妻子的病,主要症状是腿疼,最严重时走路都比较困难,这种情况队干部们是知道的。我去申诉时,他们告诉我,主要是为了扣罗秀英。因为两家都没有参加过劳动,只扣一家会有意见,所以便一起都扣。是队长的主意,而且坚持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

队里的西瓜熟了,广播上喊叫社员去地里分瓜,妻和罗秀英也去了。当正要分到她俩时,队长喊叫停下来,让摘瓜的社员和负责分瓜的干部边吃瓜边休息。两个女人十分趟尬,提着空口袋回了家。

我周末回去时,妻子跟我讲了这个情况。

“喇机上没有讲清楚,我们以为每户都有才去的。”妻子显得很委屈。

我也认为队长做得太过分了。

一个星期天,大队主任杨应川找我聊天,我说起了此事,有些激动地讲道:

“过去,走路人经过瓜地,种瓜人都要给个瓜让解解渴再走。何况我们落户到了这儿,两个婆娘已经去了地里。不就几个瓜蛋子吗!也太过分了。”

我是在说队长,想让杨主任给赵队长递个话。我当时也豁出了。

第二年,杨主任家买了台缝纫机,叫我去给他安装。装好机子,主任老婆端上了饭。吃饭时,杨应川突然对我说:

“老苏啊,去年那一次为分瓜的事你说些话把我搞吃力了。”

我才知道他误解了,把事想在了自己身上。实际上,当时鸾沟生产队是队长大权独揽,别人说了不算。

从那一段以后,我跟队长有了隔阂,但他们家的其他人却一直对我不错。尤其老五赵映用,有一段和我很好,也帮了我不少忙。

他们老大盖了新院,已经搬出去了。赵映用在父母跟前,逢年过节或家里有个大小事,总是要请我去。

跟赵映用关系最好的那一段,我正在一中教书。他进城办事,便来学校找我。

记得有一次,他给队里买东西,晚上住在旅社里,约我去看晚场电影,我领着四岁的儿子锼锼。电影快完时,锼锼睡着了,散场时叫醒了他。

往场外走的人很多,我和赵映用只顾了说话,没在意,不见了儿子。两人一下子忙了,赶紧四下里寻,看见锼锼牵着一个陌生人的衣袖正往侧门口走。外面天黑,人又多,若走出门,便很难找到了。

我俩都紧张得出了汗。被突然叫醒的儿子,糊里糊涂的,还以为拉着我的衣袖呢。

我决定离开鸾沟回城时,把房子说给了邻居老周。赵映用听到消息来找我,知道了我说的价是一千五百元,他以为太低,愿意出两千元买下来。

我告诉他,老周有困难,价是我给的,已经讲了就不好再变了。

赵映用说:“你太实在了,不管卖给谁,那个价都太低了。”

我知道卖两千元也不算高。他是真关心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鲁党维贵

党维贵是公立老师,我家到鸾沟时,他先在冯家园子小学,后来又调到贺家川小学。虽然在外村工作,但假期总要回来的。所以,我们早就认识了,但也只是回村碰见了打个招呼而已。

雅芬能下地劳动后,和她关系好的除了罗秀英,还有一个叫董秀英的。

和雅芬一样,董秀英也是瘦瘦的高个子,只是肤色显得更黑一些。当时还有外号“二少欠”老汉的儿媳妇,也是个瘦瘦的大个子妇人。三个婆娘,一时间成了村里有名的“三大瘦”。

董秀英的男人正是党维贵。由于女人们关系好,我和党维贵有了来往。后来他又调回鸾沟小学,于是来往增多,逐渐成了朋友。

党维贵对学生要求严格,教学很有一套。言语之间听得出,他对赵老师似乎有些看法。知道赵老师和我关系好,便从不在我面前过多议论。他们家住在村子西面的一个沟坳,我骑车子走山路进城要经过他们那个沟口子。

暑假里,我去党维贵家聊天。坐在炕上吃着又凉又甜的西瓜,透过开着的窗户,望见沟尽头黄土山丘的豁口处蓝天上飘过朵朵白云,那情那境,竟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觉。

党维贵很懂瓜,挑的西瓜个个甜。他告诉我,有一年害过一次大病,胃特别糟,人很虚弱。西瓜成熟时,他住在瓜地窖房子里看瓜,饿了就摘吃西瓜,一茬子瓜看结束,胃病彻底好了,人也精神了许多。

我是个老胃病,本来就爱吃瓜,听了他的话,对西瓜更是喜爱有加。

党维贵不光西瓜挑得好,选籽瓜也有一套,他说:“头尖尻(土语读9510子方),拍起来乓乓乓。再看毛色光堂,必然是好瓜。”听了他的口诀,我如法去挑,果然不差。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鸾沟村曾经种出过九十斤重的大西瓜,那块地里,最小的瓜也有三四十斤重。一时闻名遐迩。党维贵告诉我,务大西瓜的正是他父亲。

我们到鸾沟时,老人早就不种西瓜了。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去大队药铺跟老中医李大夫聊天。已届古稀的党老者银白胡须,面容清朗。我去卫生所时,总能碰见他蹲在药铺东墙下的小炕上听老大夫说趣闻典故,咧着嘴一脸天真。

党维贵告诉我,他母亲信佛,父亲很反对。现在老了干脆见不得了,老两口儿分住在两个儿子跟前。党维贵兄弟也有好几个,他弟弟党维法,我们刚到鸾沟时是保管,后几年当了队长。

祁生淮来白银卖瓜,我打听党维贵的情况。他说,一切都好,就是这几年老了,不知暗原因,和董秀英闹不到一块,分居在两个儿子跟前。

听了祁生淮的话,我想起了党维贵的父母。

为什么他们两口子也会这样呢?

2006年3月20日

罗秀英

在鸾沟的好多年里,罗秀英是我们家最亲的人。我们在鸾沟出生的三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妻子雅芬和她情同姐妹。

由于两个女人的关系,罗秀英的丈夫孙文才也和我成了亲戚一样的朋友。

孙文才在厂部当保管,虽然早就见过面,却并不相熟。家属原来也不认识。

我家搬到鸾沟时间不长,我去城里买木料,妻子突然临产,过程比较艰难。适逢罗秀英来房东家串门,她虽然不是接生婆,却胆大沉着,帮着女房东冯妈,接生了我们的二女儿。

从那以后,两家开始有了来往。

后来,生产队同时扣住两家的口粮不分,两个女人同病相怜,关系便越来越密切了。

二女儿出生时我不在家,虽然事出有因,但心里仍然十分塊疚。

生三女儿时,离预产期还有一周我便请假回到家里。

妻怀孕后,我按照书上讲的方法,给她检査过几次,发现胎位不顺。为了保险,不至于到时出现难产,回到家里,准备第二天用架子车拉上妻子去周家地公社医院检査一下。

没想到,就在第二天早晨,妻突然肚子疼了起来。难道要早产?还是我们的预产期算错了?我一边生火烧水,一边打发大女儿快去叫她罗姨。

孙家住在我们家东面的山畔上,中间隔着生产队的大场和一条山水沟,两家的院子互相看得见。

罗秀英很快便过来了。她问了问雅芬的情况,肯定地说很快要产了。指导着我帮她做好了接生的准备工作。

临盆时,我突然想起了胎位不顺的事,很是担心。果然先出来的不像孩子的头,像是不规则的样子。还没来得及多想,那孩子竟连同胎胞一起囫囵生了下来。正在我们有些吃惊时,衣胞随即破了,孩子也哭出了声。

事后罗秀英跟我们两个说,她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孩子刚下来时,没头没脚的,她还担心是个怪物呢!

我却在心里谢天谢地:虽然是倒胎,却因胎衣没破,使孩子囫囵产出,免了一场难产的危险。

儿子出生时也是罗秀英接生,我在旁边帮忙。孩子生下时雅芬极其虚弱,脸色蜡黄,眼睛闭着。罗秀英急忙向她报喜:“你姨,是个小子,你要鼓个劲呢!”妻听后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前边三个女子,生第四胎时,大家都盼望是个小子。生前也都担着心,思想负担最重的是雅芬。同是女人的罗秀英比我更懂得妻当时的心情。

罗秀英外表看上去比较结实,圆脸庞,大眼睛。说话高声大气,性格爽朗泼辣。她娘家在县城里。父亲是县招待所有名的厨师,母亲曾多次来鸾沟看女儿外孙。雅芬曾请老人来过我们家。那是一个胖乎乎的善良老太太,我和雅芬叫她姨,我们的孩子也跟罗秀英的孩子一样呼她姥姥。

我岳父母到鸾沟时,罗秀英一家也像亲戚一样热情相待。

无论是下地劳动,或是打粮分草、摘瓜分菜,罗秀英和陈雅芬总是形影不离,村里人都把她们看做姐妹一样。两家的几个孩子也亲如兄弟姊妹。

孙文才喜欢划拳,我那时也学会了喝酒,每逢过年过节,两家的土炕饭桌前,总少不了“孙家他姨父”和“苏家他姨父”喝酒猜拳的声音。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没有好菜,也远非名酒佳酿,然而那种患难里的情谊,艰苦中的快乐却是很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