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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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乡村代课教师(9)

坐了一会儿,我们起身告辞。走到院里,东面厨房里出来个年轻妇女,跟表兄打着招呼,眼睛却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打量着。路上表兄告诉我那是姑娘的嫂子。

第二天是元宵节,晚上有灯,白天有社火。估计陈雅芬还会同女伴们进城看热闹。

天一亮,表嫂便让小儿子志正去河沿上看着,了见姑娘一出街门,便回来叫我。好让我截到摆上看看那女子是否中意。

不大一会儿,志正便急匆匆地跑了回来,说他翻存姑姑从家里出来,河沿上正好有个排子,人已经坐满了,她跑着上了排子。这会儿肯定划远了,并说今天进城的人特别多,摆渡的排子也多,过河的人几乎不用等候,随到随坐满,排子就开了。

面对这个新情况,表兄和表嫂商量了一下,决定抓紧吃早饭,让志正饭后跟我一起进城,就这么大个县城,花上一天的工夫,就不信在街上碰不见陈雅芬。听我讲正月二十就要去下河。级三表兄说,见过姑娘后,只要我看得上,他们马上去提亲,成与不成争取让我走乡里前知道个信儿。

级三表兄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大儿子比我大,女儿跟我岁数相仿,小儿子志正比我小。表兄两口子待人热情,他们的孩子个个都有礼数,见了亲戚或庄邻,无论大小,总是依辈分称呼的。志正和陈雅芬同龄,但见了总是叫她翻存姑姑。

进城后,我和志正表侄在主要街道来回找了几趟,一直没有看见我们要找的人。我俩商量好的,一旦碰见了,志正上去打招呼,跟对方说话时,我就可以仔细看姑娘了。志正还让我到时站在他旁边,好让他翻存姑姑也能注意到我。

街上的人太多了。靖远县城虽然不大,但要在人群里找人,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几个来回跑下来,两个人都有些气馁。找人不如等人,我们便站在隍庙巷口东面的钟表修理部门口,观察来往行人。这里是全城最繁华的西大街,是社火和游人必然过往的一处街道。站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没有发现目标。我们决定再去钟鼓楼后面的箭道里找一找,那里是集中耍社火的广场,卖小吃的也最多。

两人刚刚转到鼓楼十字,志正突然发现了目标。

“过来了!”他轻轻叫了一声,拉了拉我的衣袖,向钟鼓楼前面走去。

迎面过来的人群里有几个年轻姑娘,志正走到其中一个面前时叫了声“翻存姑姑”,那姑娘站住了。她高挑个儿,白净的脸庞儿单纯而靓丽。一对黑而粗的长辫子,向后梳着。

“是杨志正呵!你也进城看社火了!”

“我跟我表叔有点事儿。”

那姑娘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杨志正又和其他几个姑娘打了招呼,她们向街上去了,我俩便穿过鼓楼洞子。这时候才感到两只脚有点疼,腿也发困。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东房里等得心焦。

“见了?”她赶紧问我。

“见了。”我说。

“长得心疼吗?”

“好着呢。”

“那就让你表兄赶紧给你问去,这一次我觉着能成。”妈妈好像很有信心似的。我知道,她是盼望着我能早日成个家。

我让志正回去给他爸说,正月十八我过河听信儿。

请两位杨家表兄提亲的话虽然带过去了,可我对这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人家就这么一个小女儿,人又长得好,比自己小五六岁,都是一个滩上人,苏家的情况谁不知道!陈家会同意这门亲事?

我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件往事。

我喜欢看书,也爱逛书店。在新华书店工作的表兄李振庭常跟我聊天。他曾有意给我介绍个对象,说是滩上杨家有个姑娘很姿淑,是他的亲戚。为此事我应表兄之约去了一次舅家。

到舅舅家去得少,去了便各家都转转。到了碎舅屋里,碎妗子说振庭表兄为我找对象的事几家都知道了。她说:“我看这事玄!”原来表兄已经问过亲戚了,人家嫌家里穷。还说:“成分不好,说是城里人,连一个瓦片都没有,咱能希图个啥?”

知道了这个情况,吃过午饭后,表兄要带我去见人时,被我婉言推辞了。振庭表兄是好心,我不想让他再为难了。

想到那次经历,我越发没有了信心。但既然已经和杨家表兄约好了,还是得去看看结果,没情况了,也就不再牵挂这档子事,好安心去学校。

正月十八吃过午饭,我怀着灰溜溜的心情,拖着有气无力的脚步,过河去杨文升表兄家听信儿。我估计十有八九是人家推脱了。我做好了再一次经受失败和屈辱的思想准备。好在跟姑娘连话都没搭过,谈不上有陰感情痛苦。但一想到即将来临的失败,心里总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我坐的排子离北岸越划越近了,摆头上蹴的一个人很像是杨文先表兄。排子靠岸时,看清了果然是他,我刚一下排子,他便站起身迎了过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他着急地问我。

我说:“是呵,我过来听个信儿。”

“糟糕!你没见级三表兄?看来你们走岔了。事情已经成了!你赶快回城里,估计他们在宰瀛表兄那里商量呢!你们抓紧时间,快一点过来!陈家还等着下午订婚呢!”文先表兄急得直搓手。

什么?订婚!我一下子懵了。醒过神二话没说,回转身走到河边跳上了去南岸的排子。我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城里的。一路上脑子里只想着一个事:那天见到的大辫子姑娘就要和自己订婚了!这是真的吗?这来得过于突然的喜讯让我怀疑是在梦境中。

赶到师范,杨文升表兄果然在濂兄那里。他们也很着急,我一进门,二哥便递给我一个购物单子,从身上掏出了钱,叫我赶紧去西关供销社找姐夫谢应财。

姐夫正在门市部,听我说明了情况,便帮着选购了酒、点心、袜子、头巾及布料等一应定亲用的东西。

我和二哥、表兄三个人过了河,已是大后晌了。杨文先早就去了陈家。他派人在摆上了哨,我们还没走到陈家院门口,他已迎了出来。

陈家院里弥漫着庄重而轻柔的气氛。厨房里响着木风匣节奏欢快的呼呼声,从门帘的缝隙中往外漂溢着白雾。大人娃娃都衣着干净整齐,脸上挂着喜气。

几天前曾冒充过大哥振寰同学的我,见到即将成为自己岳父的老人,心里还有点不自在,但很快便被这一家人表现出来的真诚和信任所深深地融化了。我感到自己也是这世界上拥有一份幸福的人了。

吃了臊子面,喝了定亲酒,已经到了晚上九点钟。我被留在了岳父家。二哥和级三表兄因为师范、中学已开学,老师要集中开会,便被文先表兄叫来的排子借着月光送过了河。

第二天,雅芬的弟弟振勤领着我给几家亲房长辈送了点心。岳父母留我再住一天,我没有推辞,我还有话要对雅芬讲。我怕两位表兄在介绍情况时,隐瞒自己和家庭的实际处境。要让已经成了自己未婚妻的姑娘,现在就知道跟了我可能遇到的困难。我希望有个能同甘共苦的妻子,但绝不能让人家不明不白地跟着自己去吃苦受罪,那样不会幸福的。

我跟岳母讲,要和雅芬说点事情。岳母让我先到东耳房里,又叫来了女儿。

屋里就我和雅芬俩人,我告诉她自己不是正式老师,家庭成分不好,不容易转正。还告诉她家里租住公房,自家啥也没有,很穷的。她听着,一直没吭声。我又说:“你跟了我可能会吃苦受罪,现在如果后悔,说出来还不晚。”

“你别说了,我情愿!我不后悔。”她轻声说,但很坚决。

我又说妈妈老了,常年有病,结婚后咱们要伺候。”

她说:“谁家都有老人呢。你就放心吧!”

她的几句话深深地感动了我,我情不自禁地一把揽过坐在旁边的未婚妻,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温顺地靠在我身边。俩人都没再说话。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她抽出手站起身,脸一红便出去了。

我的心彻底踏实了。我暗暗起誓,这一生无论啥时候,都要善待陈雅芬,善待她们一家人。

岳母给我的背包里塞满垫了猪油的烙干粮,她说下河里路远,让我带在路上吃。吃不完的拿到学里慢慢吃,垫猪油的不容易放坏。

正月二十刚过,我便带着妈妈和岳父母一家人的亲情和关爱,又一次离开了县城,去那边远村落继续我的代课生涯。

春耕前后,母亲病倒了。当我闻讯由仁义赶回家里时,老人已由侄儿们接到糜子滩大哥家里,由大嫂伺候。

病中的母亲想念我,也想见见未过门的小儿媳妇。

大哥家在金家庄子,由城里来去都要经过陈家摆。我给岳父母说了妈妈的病情和心愿,两位老人要女儿去探视没见过面的婆婆。我的假期已满,便请承兰嫂过河到陈家约了雅芬一起去金家庄子。

见了未过门的小儿媳妇,妈妈握住她的手半天舍不得松开。陈家女儿的好人缘,她们全家对我的关爱,母亲早听我讲了。现在小儿媳妇就坐在身边,果然心疼懂事。母亲越看越喜欢,身上的病一下轻了许多。她打发孙女替她到村里供销社的货滩上买了个绿色头巾,送给了雅芬。

这个学期,我请了好几次假回家看望有病的妈妈。每次都要去岳父母家,他们更加清楚了我家的困难,便更加疼我,关心我,每次走时总要特意给我做路上带的干粮。

岳父母绝不会想不到他们心爱的小女儿将来跟着我要吃苦受罪,但他们全家对我不但没有丝毫的轻视和嫌弃,相反还给予了深深地理解和关爱。

在过去的几十年人生道路上,每每想到那个幸福降临的春天时,我的心都会激动地战栗,眼睛便会不由自主地溢满泪水。我也总要检讨是否慢待了妻子和她们一家。

2005年端午节重写旧稿于宽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