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魇
7756900000020

第20章 回到故乡(2)

给焦股长跑腿子的了来看房子,发现我们已经住上了,便摆出一副倚仗权势的面孔,凶狠狠地和三哥大吵了一仗。毕竟他们不占理,面对既成事实,也只得不了了之。提起这件事,到现在三哥还很感念那位好心的陈股长。

四哥暑假探亲时,房子正好挪定了。我们兄弟三人去糜子滩把母亲接过来,和我住在一起。这样,我回到久别的家乡,总算有了落脚之处。

二哥一家回来时,三哥又去房管所要房子,仍然无法解决。经过努力,二嫂的新单位靖师附小挤出一个改做宿舍的旧教室,一家人才算安顿了下来。

考虑到我已到了成家年龄,将来需要时再找房子是很困难的,便想着修复因破烂而闲置的北房。宰南哥去房管所提出这事,他们很高兴,还说修复后可以免去我们半年房租。

前墙修补需要近千块胡基(土坯当时,许多人在箭道西北角的枣树林子里脱胡基。有的自家用,大部分是出售的。我从巷子里路家借了一副胡基模子,也在那里辟了块空地,自己动手脱胡基。时间是一九六三年暑假。

城墙西北角有个大洞子通到城外,出去便是头道渠,挑水不算远。

冬天渠水干涸时,城里人要去城外一二里路的夹河道子挑水。用马勺灌凹坑里的水,那水不断由地下往出渗,舀干了时,稍一停便又渗满了坑子。刚一开始,路上要歇几次脚才能挑到家。慢慢我也学会了换胛子(肩膀〕,一担水只要换几次胛子,一口气也能挑回来。

有了冬天的锻炼,从城墙洞外的渠里担水,对我已经是小儿科了。

一开始,泥的软硬把握不好,脱出的胡基不成个形状。干了一两天,我脱的胡基也变得齐整规范了。脱了大约一千多块,估计足够用了,晒干后拉回来码在北房的门台子上。

一年后,附小要用旧教室,催促二嫂找房子。二哥一家的住宿又成了问题,修复北房变得刻不容缓了。

这年暑期,四哥宰西正好探亲回家。在二哥的指挥下,我们兄弟四人自己动手干了起来。大哥闻讯后也向队里请了假进城来帮忙。我记得最困难的一项,是将东北角已经倾斜下来的前梁和木椽牮起来的工程,让我们颇费了些周折。

回想起来,那次为了解决住房困难,苏氏五兄弟相聚一起,齐心协力有说有笑的劳动场面,在我这一生是唯一的一次。

家里保存的一张照片上,青年的三舅李兴屈腿蹲在门台沿上,怀里抱着三岁的宰南哥;十六岁的大哥宰东抱着只有几个月的四哥宰西。六年之后,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大哥生于一九二〇年,整整大我二十二岁。大侄子云霞只比我小两岁。听母亲说过,大嫂在这之前还生过一胎,可惜夭折了。若能活下来,比我还要大呢了。

大哥年轻时的经历我不清楚,所知道的星星点点,也是从母亲和二哥嘴里听来的。

大哥信奉天主教。我在糜子滩时,见过新约全书,小小的开本,像字典一样厚。

旧社会,大哥和我们一样,一直在城里生活。新中国成立前夕,一家人除在兰大上学的二哥和在女子小学教书的二嫂外,突然之间全都回到了糜子滩。一年后,父亲受政府邀请,去兰州参加了工作。三哥当了志愿军。四哥和我又随母亲搬回了县城。大哥一家留在农村种地了。土改时,我们家先是定为中农,后来搞复査,不知何故又变成了地主。从此大哥一家便跌人了苦难的深渊,他莫明其妙地当了多年的地主分子。

大哥曾多次当着母亲和兄弟们的面,埋怨父亲不该把他留在农村里当了地主。长期在屈辱中艰难生活的大哥,也只能在亲人面前埋怨几句,其实,老实厚道的大哥从来也没有记恨过老人。

大哥的实诚和勤苦,加上大嫂的善良与贤惠,在村子里逐渐为人们了解后,总有一些好心人或明或暗地关照过他们一家。

一九六三年春节,四哥宰西回来过年,大哥也正巧进城,五兄弟相聚在一起。在二哥的提议下,我们来到城外的田地里,拍了一张合影。那是五兄弟唯一的一张合影,虽然照片不很清晰,依然是十分珍贵的。

2005年4月5日

姐姐和郭家姨父

姐姐是三姨的女儿。三姨父叫郭维屏,家在糜子滩詹家庄子,我们叫他郭家姨父。姐姐出生没多久三姨就去世了。从此,便由母亲抱回来抚养。

小时候,姐姐有一个和我们同样以常字开头的乳名一常娟。上小学时,她的学名叫苏爱莲。新中国成立后,讲阶级成分,郭家姨父是贫农,我们家是地主。姐姐参加工作前,征得父母亲同意,随了亲生父亲的姓,改名郭鸿仪。

我从兰州回来时,姐家先是住在西大街县粮食局对面的一个院子里,是商业局的宿舍,院里住的几家都是商业口的职工。郭家姨父住在姐家,给姐看孩子。后来又搬到东街的一个院子里。那院子在大街南面,一个破旧的小院门,房屋也很陈旧简陋。房东姓阎,不在这院里住。因为只有东面一排房子,院子倒显得十分宽敞。郭家姨父农闲时,仍然来城里帮女儿看孩子。他留着一脸大胡子,经常背着外孙子在大街上转悠。

郭家姨父有个儿子叫万仪,是姐姐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他母亲也去世早,因为家境贫寒,小时候营养不良,长得很瘦小。万仪表弟比我小两三岁,我回乡后,在姐姐家常见到他,依然瘦瘦的,只是个头长高了。

姐夫的小弟弟谢茂财,由山西来到靖远,跟姐夫他们一起生活。茂财比我小好几岁,个子却长得比我高,也没有正式工作,在百货公司南关仓库里临时当装卸工。有时就住在仓库的宿舍里。他也喜欢画画,所以和我来往比较多。我手头有一本《黄宾虹画语录》就是借他的。茂财被银光公司招了工,离靖时我不在城里,那本书便一直留在我身边。

郭家姨父是农村的文化人。有些人家祭祀祖先或神灵时,他常被请去写祭文。背上总是背着儿子万仪。姨父在炕桌上铺纸书写,万仪便坐在炕角里看。郭家姨父还会敲干鼓子。每逢年节或庙上过会,糜子滩都要唱大戏。戏班子都是滩道里的秦腔票友凑起来的,郭家姨父也去参加演出。万仪很小时,姨父背着他敲干鼓子。敲着敲着,万仪便在背上睡着了。万仪大一点了,姨父在戏台上打鼓时,他便坐在身边的板凳上看戏。

郭家姨父命很苦,两个孩子的母亲都早早走了。他一个人拉扯着儿子万仪,日子一直很贫困。新中国成立后生活逐渐好过了,女儿女婿在商业口工作,又很孝顺。老人晚年的日子很舒心。

郭家姨父性格豪爽,有些江湖气。一九六二年夏天麦子收倒后,他邀我去糜子滩为他画像。在他家住了一星期。

我给他画完像后,他便拿着去村里宣传。大家一看画得像,便有几个老汉动了心,也请我去为他们画。我先用木炭铅笔画头像写生,待形象修改得比较毕肖时,再用纸擦笔将五官擦光滑,接近炭精粉画照片的效果。画一张像管吃管喝外,收五元钱。我当时想用自己的一点绘画特长谋一条生路。郭家姨父支持我尝试性地开始了第一步。

郭家姨父家院子不大,有三间上房和耳房子,还有一个厨房。正是伏里天气,印象很深的是每天都喝浆水。又热又渴时,喝一肚子冷浆水,太过瘾了。若加上两勺白砂糖,其味酸甜爽口,比城里的酸梅汤还好喝。

回城时,姨父给我从自留菜地里摘了好几个大葫芦(番瓜)。除了包包子,做凉面时打个鸡蛋葫芦汤也是我喜欢吃的。

在詹家庄子,郭家也属大姓。和郭家姨父连墙的一个大院里,房子很多。住着姐姐的五叔父和小叔父,我呼作五姨父和碎姨父的。那时,他们几家的关系很好。姐姐搬到师范门口陈家院里住时,几家的人进城时常去姐家。后来姐夫买下了那个院子,翻修房子时,他们去了不少人帮忙。姐有个叫郭忠的侄儿子指挥着大家上房泥。给我的印象是能说能干。当时他在生产队里当队长。

一九八二年黄河发大水,糜子滩防洪很紧张,政府动员群众疏散。他们曾举家搬来城里避难,正巧我有事去姐家,碰见郭忠他们正从拖拉机上卸东西。

万仪结婚时,我去糜子滩送情。吃过席后,一些好酒的亲朋正在院里划拳。姐夫知道我也喜欢耍一下,刚一张声,便过来几个亲戚把我拉到酒台前。打了一个通关居然很顺手,一时间村里的不少酒家,把矛头对准了我。在旁边观阵的姐夫,怕把我灌醉,忙上来说我还要骑车回城,才算给我解了围。

郭家姨父去世后,万仪夫妇经常来城里。在靖远师范的那几年里,我常去姐家,跟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多。

后来,我调到白银工作,去姐家的次数少多了,很久没见万仪表弟了。听姐姐讲,他子女多,负担还是很重的,进城的机会也少了。

2005年3月30日

W哥

一九六二年夏天,我去糜子滩给一些老人画像,前后去过两次。第二次回城时,在羊皮排子上认识了一个人,那就是W哥。

那天,过渡的人很多。我们那个排子上坐了七八个人,还有一辆自行车。推车子的人站在排子中间,因为蹲不下,我也扶着他的车子立在排子上。

在排子手的奋力划渡下,排子穿过了河心的激流段,南岸的渡口一郭家水车越来越近。一直在我脸上注视的推车人突然问我:

“你是苏宰北吧?”

“是呵。你……”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明白他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我叫见,你几个哥哥我都熟悉,你在滩上给人画像我也听说了。”

“啊,你就是呢师!”

双是糜子滩有名的民间画匠,许多来看我画像的人向我说过他。听说他常年游走四乡,给人家油漆彩画箱柜和枋儿。我向他打听去南川的路线,听人说南川粮食多,情况不错,想去那里为老人们画像。‘

识听说我想去南川,告诉我他过几天正要去那里做活,约我一路同行。从来没去过远乡的我,能有个伴儿当然求之不得了。他问了我在城里的住址,说好走前来找我。

W待人极其谦和热情,看人时总是面带微笑。到我家时,他对母亲说:“苏妈,你老就放心吧。宰北和我一同出去,我会照顾好他的。”他还建议我与他联手干,有像我就画像,无像画时就和他一起画柜画材枋。

他的热情和关心一下子便征服了我。初人社会闯荡,我庆幸自己遇到了好人。从此便亲切地叫他双哥,实心实意地把他当兄长对待。

南川一行,我们合作得非常好。除了在段家庄口子,为一位美髯老者画了一幅像外,一路上我便跟着见哥油柜画枋儿。

先是在黑城子一家干活。那家的院子很大,北边一溜房子盖得很整齐,和村里大多数人家用土坯箍起来的土窑屋相比,显然日子过得比较好。南川人每天吃四顿饭,天一亮上地前是早干粮,九点多吃早饭,下午三四点吃晌午,天黑时再吃一顿晚饭。

这家人的饭食很可口,不比城里人差。双哥告诉我,黑城子是靖远出厨子的地方。长期以杂粮为主的半饥半饱日子,让我的饭量大增。一天,他们家来了个亲戚,晌午饭吃酸汤长面,我居然吃了五碗,自己都有些吃惊。那亲戚竟一口气吃了八碗。和他相比,我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靖远最有名的民间画师叫魏德成,是陕西马华的徒弟。马华能绘衣冠像,是远近闻名的民间画师。当年马华来靖远时,带过几个徒弟,魏德成是师父最得意的。

黑城子是魏德城的老家,当时他常住东湾,但黑城子也有一个后人。据说他有时也来老庄子住。听见哥说后人家里有他的画稿,引起了我的兴趣。W哥带我来到村北头的魏家,看上去他们很熟悉。说明来意后,主人把我们带进一间土窑屋。从一个木箱里找出来一沓画稿,其中主要是一些古装线描人物和图案。白描线条勻称流畅,很有功力,人物造型也很好。原初只是从齐白石先生的经历知道民间画师也能成大器,却没想到本乡的民间画师里也有水平高的。可惜我一直没有同魏老画师谋面,未能对他进一步地了解和学习。

在黑城子干了将近十天活后,我们又去了会宁的黑虎岔。

吃过早饭便动身,到红堡子时已经大后晌了。在臀哥熟悉的一家子休息了一下,喝着罐罐茶吃干粮子。很小的一种沙罐罐,半罐子茶叶,每次煮一大口茶,苦如中药。W哥说,喝点酽茶走路有精神。给我们煮时下的茶叶已经少了许多。那家老汉喝的茶水,要熬半天,倒进茶盅时看上去有点黏糊状。即使少放了茶叶,我还是等呢哥熬过几罐子后,才敢享用,茶水仍然是苦的。

过了红堡子,我们离开向南的公路,进了一条向东的山沟,顺着沙河往里行。我的脚早巳走痛了,步子越来越缓慢。天快黑时,见哥总是告诉我不远了,可过了好几个村庄都不是。

当我们终于来到黑虎岔时,天早已黑定了。依傍在右手山坡上的村庄,只有不多几处还没睡觉人家的窗户,闪烁着星星点点昏黄色的灯光。一片狗吠声让我既振奋又有些惧怕。W哥说不用怕,狗夜里只在自家门口咬,不会跑过来的。我们还是从沙河里捡了几块石头拿在手里,以备反击狗的进攻。

到了一个院子外面,取哥喊着主人的名字。一会儿窗户纸透出了灯光,他们家的狗拴着。我们被主人热情地让进窑屋。上了炕,我斜靠在窑墙上,再也不想动了。

女主人先烧了开水,又给我们做了一顿羊肉面片子。麦子里的石头没淘净,面片嚼起来碜牙,但又累又饿的我仍然吃了好几碗。我悄声说了声饭碜的话,双哥连忙制止我,怕主人听到。他笑眯眯地对女主人夸面片做得香。

在黑虎岔做了五六天活,见哥向来看画柜的人介绍我的情况时,有人说庄子里有一家王老师的女人,娘家在高家塘,是靖远糜子滩苏家。三说两说,原来正是七爸的女儿。

堂姐听到消息后,给队上请了半天假,专门来叫我去家里吃了一顿饭。

姐夫名叫王克运,在公社小学当老师,离家有十多里山路。姐是跟着姐夫搬迁到黑虎岔的。她待人热情,勤劳能干,在村里人缘非常好。姐见到我特别高兴。再三向我询问五爸五妈的近况。我画夹里有一张母亲的写生头像,是带着当样子给人看的。堂姐一见,一定要给她留下。她说多年没见五妈了,看了这画像就如见了五妈本人一样。

快到中秋了,干完了黑虎岔的几件活,我们便起程返回。经过十里墩时,W哥带我去一家吃饭休息。那家人屋里供着灶爷,门扇上贴着门神,都是家乡传统木版水印的民间年画。

见哥跟我说,谁要会刻印灶爷门神,今年春节肯定能赚钱。我说这个容易。

他听了一阵原喜,急忙问我:

“你会刻?”

“会!”我肯定地答复。

回到家里的当天便是中秋节。从出发到回来,恰好半个月时间。

过了几天,见哥进城来到我家,告诉我黑虎岔有四十多斤糜子,让我去取回来,作为我此行的报酬。想到路途遥远难行,又没有自行车,我便推辞没要。我想,滩上粮食紧张,他家人口又多。我和母亲还有一份供应粮,虽然不足,毕竟比他家困难小一些。我明确地表示将糜子让给他。

转眼到了农历十月。W哥专门进城来商量刻制门神灶爷的事情。决定由他准备木板、纸张,我负责设计画稿和刻版,最后一起印刷销售。收人除去材料成本后两人平分。W哥说平分,其实我心里打算,将来让他分六成或七成,我占三四成就可以了,我毕竟负担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