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相守的缘分,却于同一年去世,1957年9月周璇因急性脑炎在华山医院去世。追悼会上,她生前文艺界的朋友都出席了,单单没有石挥的身影。那时,很多公开场合他已没资格出现。后来,石挥失踪了,再也没回来。有天,人们在吴淞口的海滩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他跳海自杀了。
一个37岁,一个42岁,错过彼此的年华,同一年共赴那个冰冷的世界,仿佛早已约定。
天涯与歌女
1947年,上海《电影杂志》的记者访问周璇:“很想知道你对过去所演的影片,觉得哪一部最满意?”周璇谦虚地回答:“我都觉得不满意,不过……《马路天使》最值得我怀念,因为许多朋友都喜欢它。”
赵丹眼中的璇子:
记得第一天她到咱们摄影组来的时候,穿的是一件淡蓝色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平底带襻的黑皮鞋、剪得短短的头发。既不像女学生,更没有演员和明星的风度、气味。而当导演引着她向我们作介绍时,她低着头,不敢用眼睛正视咱们这几个所谓“大明星”的脸,只向各位深深地一鞠躬。当然,我们谁也不会请示她,而是深深地喜欢上这个极其不起眼的天真无邪的小丫头。
当编导袁牧之讲剧情和阐述导演构思时,她——周璇,总是缩在角落里,瞪着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就像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样,贪婪地听着大人在讲故事。她是那样地感到新奇,那样地全神贯注……一会儿笑了(并且笑出声来),一会儿又缩起脖子给吓住了……一会儿眼泪涌现在眼眶里。逢这样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瞄她一眼(特别欣赏她的反应)。有时偶然她觉得我在注意着她,于是她立即有意识地收敛起刚才的表情,眨眨眼,装出一副大人应有的严肃表情;可是不一会儿,她又被故事情节所吸引,忘却了世俗社会的一套成年人的矜持;又立即还原于她的孩童的率真和本色,而沉醉,而又入迷了……
有谁想得到,就是这样一个和小孩子打玻璃弹子,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周璇,在《马路天使》的影片中,如此深刻地体味到角色的心灵和性格的核心,并且如此准确地掌握了镜头的分寸感,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丰满而具有魅力的典型“歌女”的艺术形象呢!
尽管那时她才十五六岁。我也是逐渐才明了她的身世——她是孤儿。自己的生身父母出于饥寒交迫把她卖给了人家,尔后几经折磨又卖到歌舞班,当了歌女,流浪江湖,小小年纪尝尽了人生的辛酸。在我听说这个玩玻璃弹子的16岁小丫头,当时竟已是一个歌舞班班主的占有物,我愕然久久。花花世界的牺牲品——这种残酷的现实社会生活和她未成熟的年龄的率真、善良的天性相悖,剧烈地搏斗着。于是过早地导致了她对生活本质的体验,促成了她在艺术上早熟的直感。
可惜的是:拍完这部戏,我们与周璇就此分手了。抗日战争爆发后,“八一三”炮响,我们离开了上海到内地去做抗敌救亡宣传工作。那时候我们还都太年轻,还不会做人的思想工作(包括袁牧之在内),谁也没去和周璇主动联系过、动员过,而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孤岛——上海滩了。
我再见周璇,那已是八年抗日战争胜利之后,我重新回上海的时候了。先是由作曲家陈歌辛(已亡故多年了)带口信给我,说:“周璇很想见见你。”我回想起周璇蹲在布景片后玩玻璃弹子的神情,笑了。但我们重又相见是在霞飞路一家跳舞厅里。那晚,她穿的是一身常常的黑色绸纱旗袍(大概是时髦的晚礼服吧)。也装饰了些项链、别针和钻石的戒指,披着长长的卷发。她和当年的周璇大不一样了,脸上的气色也显得黝黑,过分地抹了些化妆油彩,虽然掩盖了眼角的鱼尾纹,但却掩盖不住她那疲惫和忧伤的气质。我们两人都努力地寻找些恰当的话语,但都又十分艰难。我已记不清楚到底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那次会面,只清晰地记得她无限感慨地说过一句话,是在我问起她这些年拍了些什么样的片子的时候,她说:“不要提了。没有一部是我喜欢的戏……我这一生中只有一部《马路天使》……
以上引用自赵丹对周璇的评价,那时候“小妹妹”已经去世了,37岁。在她去世前三个月的一段纪录片,璇子完成了她生命中最后一次演出。
从赵丹说到16岁的小丫头已是歌舞班班主的占有物这段话,能看出他对当时周璇身旁的这个男人是很不满的。
她住院后,很多影迷歌迷都非常关心她,想知道她的近况,一些电影杂志上还会刊登她最新的照片和去《海魂》剧组探班,纪录片中她的“小陈”就在他身旁,穿戴整齐的璇子很紧张,眼神躲避着镜头,坐在她身旁的是赵丹,然后是上官云珠等。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意味不同,上官云珠极力在微笑,制造出一种祥和、轻松的气氛,赵丹嘴里嚼着糖,他躺在沙发上,仰着头看周璇,他似乎是在回避镜头,当她唱到“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时,赵丹伸出了手,周璇握着当年“吹鼓手小陈”的手,镜头拉远了,再不能分辨他们之间的表情了。
周璇当时的恢复情况远不如纪录片中看起来的那么好,她甚至已不能自己穿衣、叠被子了,在暴风雨来临前的这个时候,片中每个人的脸上五味杂陈。
小云的扮演者赵慧深在1967年12月4日自杀去世。导演袁牧之在“七七事变”后去了延安,新中国成立后出任电影局局长,再没有执导过影片。
赵丹后来经常会对他的孩子说:“《十字街头》有很多过的地方,《马路天使》才是真正的好电影。”
我八卦地认为,这种千难万难的契合和认同,是最值得一生引为知己的。赵丹在《马路天使》中表现出的生动、眉目传情,即使在他另一部代表作《十字街头》里都未出现过,他在他的“天使”面前恣意挥洒地表现他自己,是最接近爱的爆发力。而周璇,她在镜头前完全凭感觉演戏,她的戏开演,忽然找不到她人,赵丹无意间发现她和一个12岁的小演员在地上打弹子。17岁的小妹妹,纯粹得看不清这个世界,在演戏、唱歌中她毫不费力地坦白,现实生活中她却回不来了。
那么,赵丹和她是同一类了,两个都是文艺范儿,却仅仅流传了一部电影,后来他们是不是都感到很可惜?
我不太相信两个如此心灵相通的人之间,会不曾动心。21世纪后,在诸多狂轰滥炸的爱情电影中,我一直认为《两小无猜》最经典,就因为它的看似漫不经心,却处处设了很多让人感慨万千的小点,当最后男孩朱利安对着心爱的女孩说:“索菲,我最好的朋友。”当然,两位主角多年后也修成了正果,玛丽昂?歌迪亚凭借《玫瑰人生》曾一举成为奥斯卡影后,这是题外话了。
作为朋友,周璇是他最有认同感的,他们不约而同地认定《马路天使》才是部好电影,如果没有灵魂在某一时刻擦出的火花,两个只是在努力赶通告、完成任务的演员绝难打动一代代的观众,即便主角之间在戏外再无任何瓜葛,观众却无法忽视银幕上两人发自内心的亲昵。
电影最初的女主角是白杨,她正当红,导演袁牧之是冒险起用还只是跑龙套的周璇换掉了白杨。赵丹觉得他这哥们儿疯了,可在拍摄第一天,他确信袁牧之的选择,还有这个小丫头。
不论电影最后以怎样的方式展现给我们,即便追溯黑白影像里早已远去的人,穿越时光的神秘面纱,我们仍然能从影像中捕捉到人物之间无处不在的芬芳和怦然心动。
赵丹后来一直在寻找当时拍《马路天使》时那种激情,而周璇认为她一生只有过这一部电影。
常德路上冒出来这对“文艺双姝”:张爱玲和周璇,曾受到当时上海宣传部长夏衍的关注和热心管理。张爱玲何其聪明,虽从不谈论政治,敏感度很高,以完成因为战争中断的学习一走了之。周璇比爱玲听话,也想走却没有走掉。
周璇去世后,她的大儿子周民由赵丹一家收养,浩荡的十年里,周民是家里的保护神,赵丹对他也是关爱非常,小时候赵丹经常把他扛在肩上,带他去吃西餐,带他到文化俱乐部去玩。在家吃饭时,赵丹会对周民说:“来,坐到我旁边。”赵丹重获自由后,第一个想到周民,想方设法把他从农村调到省城。赵丹去世后,根据当时的政策可以调一个孩子回来,赵家有三个孩子在农村,家里先把周民调回上海,他后来去了《萌芽》杂志社做编辑。
她的一生中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如“小陈”般贴心的真心恋人?才华、财富葬送了她一生的幸福。
她光辉灿烂,太早到达了当时无人企及的名利和荣誉,嫉妒、觊觎汹涌而上,名利场上的事,怎是她一个飘零的女子能应付得了的。她的前辈阮玲玉在她踏入电影圈的那一年,和这个世界决然告别了。
我便想起某天顿悟的一句话,一个天才诞生后,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事就是怎么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