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里,一个女子跌了这么一跤,身心俱创,再要强的人,也一病不起了,女子心心念念的归宿、安稳,不过是一厢情愿,她一度焚香向佛,以图避世清静,她不是福二的对手,便是进了梅家的门,往后日子也难得太平,最难消受的还是梅兰芳。
从天津回来后,貌合神离的梅兰芳和小冬,变得相互忍让。快刀斩乱麻向来不是尚处于感情余烬中的人能做到的,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慢熬着等到被扶正的一天,相对福二已生下几房子嗣,小冬膝下无子,她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不如意,痛定思痛的她对梅兰芳说:“请你放心。我不要你的钱。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
能说出这样一段话的女子,天性中自有一股刚性。刚,则易碎,嘴上说得再绝情,也是当初爱之深切,女人拒绝,是因为想被挽留。听到男人心里,却真的缘分已尽,留不住的终是要放手了。时隔多年后,我们无从得知小冬的这段话是故意为了气他、刻薄他而说,还是她真的已到了山穷水尽、心力枯槁,对梅兰芳,她是心灰意冷了。
人生几十年的时间看似很长,总觉得仿佛熬不到头似的,最灿烂的年华才短短几年,那还算好的,有的人也许才几个月,甚至几天,偏偏他们生在战乱纷飞之时,看似安稳的我们看着前人的故事,两厢里都是身不由己,总感觉自己生错了时机,错失良辰,剩下大把大把的时间里空留无奈与寂静。
一场离婚,是双输,没有谁真的能从一场离婚官司中成为大赢家,何况两人四年多的分分合合,从这扇门里走出去,就是生离了,要么下一刻又深切地爱上了谁,以毒攻毒,要么从此断了想头。
孟小冬从前的一个小姐妹嫁给了上海滩大亨杜月笙做姨太太,托杜月笙出面调停,孑然一身的孟小冬恢复单身,从此和梅兰芳形同陌路。杜家祠堂落成,南北名伶汇聚一堂,因梅兰芳在场,小冬避而不出。
此后,沉静下来的小冬又念起了戏台上的锣鼓喧闹、彩声叫好,还有曾为之付出无数艰辛的学戏岁月,走了这么长的路,就这样丢了多可惜。经过前几次的上门学艺遭拒,小冬又一次前往余叔岩门下拜师,终得余师首肯,成其门下唯一女弟子,整整五载潜心学戏。
1947年杜月笙60大寿时,以赈灾名义邀请南北名角前往上海唱堂会,一场盛况空前的大戏,万人空巷,加上小报刊出梅、孟同为受邀伶人,戏迷们更是热切异常,5天的演出,延长为10天,戏票更卖出了1000元一张的天价。
平淡的生活过久了,总盼望着有峰回路转的那一天,盼到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尾。你等了一路,错过了一路,于是就真的都错过了。若是孟小冬是唱青衣的伶人,若是她能像大多数女人懂得柔情蜜意、楚楚可人,隐忍她的不满,即便仍然是吃苦,那也好过和自己心爱的人生离,再无任何瓜葛地老去。在那个岁月里,让一个女人百转千回披荆斩棘地爱一个人是太难太难了。
人们关注《无极》里谢、张最后能否破镜重圆,平淡的生活渴望奇迹出现,尤其爱情,未尽的爱由明星光环下的漂亮男女延续,谁懂其中的暗潮汹涌?
堂会上,10天的戏,梅兰芳演了8天,孟小冬演了两天《搜孤救孤》,随后,退隐梨园,她的戏,是收场了。
如霜女子,那烟花再现的知音
女人因为崇拜而爱,当有一天突然发觉一直崇拜的这个男人不过如此,迷恋自然而然地会慢慢清醒过来。从前的诸般好,也可以解释为没有遇见更合适的人才萌发的一时念头,有着男儿气的孟小冬在心花怒放之季遭遇了一个温文儒雅的男子,而他为人处世的牵丝扳藤、优柔寡断,怕是她这样有着刚毅性格女子所不能接受的,尤其跟进跟出的一众“智囊团”,几乎掌握了“生杀大权”,十个孟小冬也无心力去和他们周旋,若她能胜出,岂不成武则天了?
都说真正有才华的人不屑于使伎俩,一来是费时,二来何必如此上心呢?她离了梅兰芳还是孟小冬,她还能回到戏台上唱戏,她知道自己能做得到,也有这意愿。福芝芳不能,守着梅家,看牢这个男人,是她毕生的赌注,她是拼尽全力地在和孟小冬博弈。
想要长相厮守的两个人,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便是险象环生的,亦没有灵犀通透的同心协力,偏偏是赶巧遇见了,彼此都是对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开到荼花事了,就灿烂一季吧。
思前想后,自己也觉得可笑,本是男人一个决定就泾渭分明的事,到头来忙了一屋子的人,尤其是两个女人都不得安宁。从古至今,旧式的男人只管一门心思把女人往屋里搬,搬进门了,剩下的怎么斗、怎么变着法地整都是女人的事。于是乎,别说一个屋檐下的女人争风吃醋,连没结婚的女子见面也要先怀揣再三,生怕自己吃了闷亏。
杜月笙到底是不同的,放眼当时的上海滩,能比他更有气魄、跺脚乱颤的男人有几个?旧照片里,多是些瘦弱文人,一脸书卷气,文绉绉的悱恻之言,再也打动不了情场失意的孟小冬,尤其很多文人的老家里都留着一房不能离婚的糟糠之妻,追求之路上还有几位红颜知己,仍旧是左右摆不平的局。
人类的历史文明已经有上千年了,可仍然不懂得爱。乍听这句话时,让人禁不住伤感,果真如此吗?记得看到一篇报道上说,事过境迁那么多年,曾华倩在回忆和梁朝伟分手的情形时说,当时以为也只是闹一闹,没想到这次是真的了。女人说一百次分手,都抵不过男人说一次,能使小冬这么痛下决心,也许是她早已看出梅兰芳的决定了。
仳离后,孟小冬在上海登台,上海滩的另一个大亨黄金荣对杜月笙说:“这个女伶孟小冬,我看她品貌极美,举止潇洒,行动大方,而且戏艺又佳,是个难得的伶人,不如将她设法讨了进来,将来你开个戏院,她既给你为妻,又可给你唱戏挣钱,同管事务,这种一举三得的美事,你要及早下手。”有手腕的男人,动机从来就不会是单纯的,杜月笙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小冬是个异常独特的女子。老生,在京剧中惯常出演的是帝王将相、忠义仁杰,举手投足间都自有一股飒爽英姿,气度自是不凡,对于孟小冬,单单是喜欢不足以,更有赏识。
从一个水果摊学徒,到上海滩大亨,形形色色的女人不计其数,对孟小冬这样清奇的女子,杜月笙更有种相惜的意蕴。她是一个心高气傲、不甘心忍气吞声的女子,要想镇得住孟小冬,光凭郎才女貌、花前月下的攻心术未免太单薄,孟小冬懂得如何替自己掌握命运,18岁时的她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敢于和养父抗争。梅兰芳身边的闲杂人等委实太多了,再懵懂的女子看久了,也知道这样的男人没有魄力,缺少主见,尚不能替自己做主,她心里是不满的。
一个高傲的女子,会看上的人,一定是比她更傲然十足的男人。杜月笙有多傲气先不说,以他这样身份背景的大亨,能有今天,已经不是几个“智囊团”能左右其分毫的了,他是江湖中的老辣,即便家里有再多的姨太太,也摆得平。杜月笙更不是个能被女人左右心智的人,他从一个毫无背景的上海小瘪三到上海青帮的龙头老大,何等人没见过?区区几个幕僚、智囊团岂能摆布到他?孟小冬在战乱时,从京城奔到上海避难,不会对他一点都不知道,何况,小冬从前戏班里的小姐妹嫁给了杜做四姨太,多少也向小冬透露过点风声。
即便是再嫁,以杜当时的身份地位,也足以兑现了她曾对梅兰芳撂下的话。从梅家对孟小冬始终采取遮遮掩掩的姿态,推想孟再嫁杜时,梅家也经历了场不小的暗潮汹涌,心有余悸的未必属梅兰芳,而且带给福二的威慑力则是难以平静的。其实,我们已经懂得,在电影《梅兰芳》中,梅、孟并不是那么蜻蜓点水般擦肩而过的,就算是生在一个再如何诸事不宜的年代里,任何人都会有飞蛾扑火去爱一场的冲动,不然谁知道你年轻过呢!
由黄金荣的夫人林桂生出面,对小冬好言相劝,随后加入攻势的是杜的姨太太姚玉兰——小冬的好姐妹。数年来,杜对她的情深意切,她心里很明白,走到今天这步,还能夫复何求?最后,女人能有个归宿,总是好的。
一代“冬皇”跟了枭雄杜月笙,杜虽已是花甲之年,算不上般配,怎么也好过在战乱烽烟时飘零,而在后来的相处岁月里,他对小冬的懂得,足以看出杜并不是个粗人。小冬对他心怀感激,与姚玉兰相比起来,小冬则会说一口上海话,杜对她更是爱护有加。
抗战结束后,又经过数年内战,直到1949年,孟小冬随着杜家去了香港。年过花甲,杜月笙的健康亦是每况愈下,杜家的子女平日里往来较少,感情有些淡漠,加上杜生病,杜家更显得黯淡冷清,照顾杜的重担都落在了孟小冬一人肩上。
想到旧戏文的故事里,一个女子要么历经千险终于和心上人团圆美好地在一起,要么就是失去后伤心致死,唯独见不得女子柳暗花明的苦尽甘来,更别说再嫁幸福的。说穿了,忠贞的女子要一门心思地死心眼,即便18年不回来,也要苦守寒窑,戏曲里多的是这类桥段。
孟小冬虽不过是唱戏的伶人,可站在她饰演的老生立场去看多了那些苦命悲惨的女子,是不是也感到心有不平?唱词戏文多是男性文人写的,他们大可让旦角们在戏台上为了梦中情郎着一身艳丽装扮,生而死、死而生,且是无论中外戏曲家们共同的嗜好。我记得几年前看过一部电影《舞台丽人》,男主角在舞台上成功地饰演了一个个美艳绝伦的哀伤女子,颇为沾沾自喜,女主角却对他喊出:“你不了解女人,你塑造的女性只会在爱情破灭后伤心绝望地死去,可真正的女人会反抗,反抗!”
伤心有时,欢喜有时,我情愿相信跟了杜月笙后的孟小冬是从容地在生活着。一个外表傲气、倔强的女子,内心有着孩子般的天性,真性情。
1950年,因为移居欧洲的事,小冬问他:“我跟了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呀?”那之后,43岁的小冬正式嫁给了杜月笙,她是当然不该亏待自己的。
毕生心血结桃李
袁世凯的女婿薛观澜曾将以美貌著称的数十位坤伶与孟小冬相比,得出一句“无一能及孟小冬”,她不是一般的漂亮,一帧小相片上,如冬日般清冷的脸,透着小寒。
香港人不大听京剧,知道孟小冬的人并不多,而晚年见过她的人,都说没认出来。前尘旧事,洗尽铅华呈素姿,杜月笙也在两人共结连理后的一年因病去世,四十多岁的小冬,仿佛已到了静坐之年。
轰轰烈烈的故事里,最怕听到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初恋的薄凉,恰似孟小冬在《捉放曹》陈宫(西皮慢板)里的唱词:“马行在夹道内我难以回马,这才是花随水,水不能恋花!”梅孟新婚燕尔那会儿,一身便装的梅兰芳欣喜雀跃,用手在墙上投影做动物造型,小冬问他:“你在那里做什么啊?”梅答说:“我在这里做鹅影呢。”梅大师一改了平日里沉稳儒雅的模样。
进入杜家后,照顾病榻上杜月笙的重担落在了小冬肩上,家里不大听到笑声,儿子、女儿也无亲近的习惯,上上下下安静有序地过着。杜的心里对小冬有些愧疚,她绝非无义的戏子,有北方人的大气,也有南方人的细致,比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四姨太更亲近些。姚玉兰跟了杜十多年,一直不会说上海话,后来有人问她平常怎么和杜先生交流?她说,我说的他都听得懂,他说的我也听不懂。
日常生活里,杜对孟小冬礼敬有加,跟她说话是轻声细气,称谓也跟着自己儿女,亲热地喊她“妈咪”,“‘妈咪’想买什么,要吃什么?”只要小冬略有透露,他便命人去办。当年,有幸在香港目睹杜孟二人生活的人说,两人“嗲是嗲得来”,这句话翻成普通话来说,“浓情蜜意”何其贴切。
什么是幸福?定然不是揪着尘缘不放。幸福来得很突然,你以为拼尽全力去爱一个人,就是对爱情的诠释,也有人相濡以沫的细水长流。谁规定旧式的女子一定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谁说再嫁的女子就是明珠暗投?究竟谁明谁暗?罗丹,声名显赫的雕塑大师,在他的一生中与之纠缠过的女子不胜枚举,其中最著名要数卡蜜儿,一个在大师背后的女人,一个被忽视被残害的伟大女人,一个为爱痴狂以至于在疯人院去世的女人,她的成就不在罗丹之下,面对男性社会的重重阻挠,眼看着她的雕塑毁于一旦,10年的情啊、爱啊,全抵不过男人在爱情面前的孱弱和翻脸无情,古今中外皆是如此,情殇?听起来很美,那是女人的事。
一个天才的女人,若嫁给个平凡的丈夫,看在世人眼里是那男子庸碌无能,凡有点骨气的,时间久了没人能经受得住;若跟了个同样天才的男人,既要有武松打虎的精神头,更要有长期特工的保卫战。何况,同位天才的行列,到底谁衬托谁好?
由不得让人感慨,文人多情缠绵,一段段的幽恋、伤情,这般经不起刨根问底。戏台上,梅兰芳丢给小冬的那朵海棠花虽是好看,细看之下才发觉,原来是朵秋海棠,美还是美的,竟然是场苦恋。情歌唱得最伤感者不见得是“久经沙场”之手,反倒多是些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唱词中,字字句句都绕不开萧索秋思之言,转几个弯就想到了那人的身上。
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替小冬立传,梅、杜不能不说,替梅、杜作传,可以略过小冬,比起男性世界里的险象环生,家里女人的那些事,嚼着,竟有些英雄气短的意味。杜月笙去世后,孟小冬便不再在公开场合唱戏,在港期间曾应张大千之邀,清唱过一回。杜月笙之子,杜维善在谈起父亲时说,父亲也许暗恋孟小冬好久了,一方面她唱得好,用现在的眼光看,她也称得上是一位艺术家;另一方面孟小冬比较会用心计,也很会讨父亲喜欢,在我父亲面前常常会说笑话,逗他开心。
若要说梅兰芳属玉,温润儒雅;那么杜月笙,则是钢,百折不挠。善于文艺者,多会文过饰非地修缮一遍,怎比得上男子铁骨铮铮的真性情?在杜去世后,杜家的儿女对这位“妈咪”一直敬爱有加,晚辈们常常去她家里看望、打牌。
记得前两年,看报道说饰演过冬皇后的章子怡在筹拍孟小冬,却一直没了下文,据说梅家不答应,梅大师不做别人的配角。梅、福、孟三人当初协定的条件,杜、梅两家的后人谁也不知道,坊间的流言里有梅、孟曾生有一女的传闻,有眉有目,既然情深,若不能留有见证,着实可惜。我不禁想,该不会是梅、孟的资深戏迷,等着一位旦、生双绝的旷世伶人,以慰小冬早早离开梨园行的遗憾?
一路繁花似锦都经过,孟小冬从香港到台湾,不论走在街上,还是出席友人的聚会,她已是个面目安详的妇人,她的故事夹杂在两个风光无限的男人之间。起初很多人不知道她,即使偶然说起,也沾着些他们的光辉,女人要想让人揣摩不休,还非得附属上有名望的男人。与同时代的其他女子相比,论家世有比她更显赫的,论名气,大过她的也大有人在,但若要说气场,有谁比得上冬皇呢?
几年前,再嫁时的王菲,面对诸多流言蜚语,她对身边的人说:我到现在,再去爱一个人已经很难了,你说他会骗我,会辜负我,但如果终其一生我都不能再去爱一个人,我会辜负我自己。
世人不会用善意的目光,看待他人的不幸。一个傲骨绝代的女子,当该成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