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枕荒凉如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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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张爱玲(2)

爱玲没这打算,稿子该怎么写不会动摇,对于文字她用上了所有的热情和执著,她是忠于自己的人,容不下沙。胡在她面前感到招架不住时,体会到爱玲不是他庸俗、唠叨相伴到老的妻,她生性微凉,他纵使将所有的人都拽在身边不放过,并不能真正控制她。她最终是会发觉自己的内心的。

《小团圆》在初稿完成后,张将底稿给宋淇夫妇过目,当时就说免不得往她身上泼污水。书中的人物当时大都健在,以她的独来独往,毕竟势单力薄。读者只记得文坛上一段段佳话、美誉,谁真的渴望知道些龌龊、砸自己招牌的事?

就算爱玲性格、写文的各种不足是致命的,但论坦率,无出其右。为什么半个多世纪前她的那些三寸金莲小说,人们至今喜欢追究,除了鲁迅,只有她不惜交出自己知道的真相。她并不伟大,这绝不是她心向往之的,她独创了一派风格,后来者则极力效仿她。

低落尘埃

胡兰成在《民国女子》一篇里描述到她当时居住的环境:“她的房间竟华贵倒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断乎是带刺激性的。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地来去。”

胡笔下描述的爱玲,被她嗤之以鼻,看似情真意切,实则全然没心没肺,如晚明的冒辟疆回忆董小宛。这是要给谁看呢?胡下笔老辣,到底曾是《中华日报》的主笔,在《南华日报》发表政论文章,运笔老而弥坚,是汪伪政权里的一个大笔杆子,颇有名士风范,在上海滩也算得上一个人物。

这里有段胡兰成侄女胡青芸的采访,青芸描述说:“张爱玲第一次到美丽园,是到三楼胡兰成房间谈的话——朝南的一间,其他给别人做办公室。

“张爱玲长得很高,不漂亮,看上去比我叔叔(胡兰成)还高了点。服装跟别人家两样的——奇装异服。她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的,这种鞋子人家全没有穿的;衣裳是做的古老衣裳,穿旗袍,短旗袍,跟别人家两样的,总归突出的;这个时候大家做的短头发,她偏做长头发,跟人家突出的;后来两家熟了,叔叔带我去常德路,带我去认门儿,这样认得了。她跟我很客气,我比她大,喊她‘张小姐’,她喊我名字,叫我‘青芸’。”

善于作文的,读者看到的并非就是作者的内心世界,正因运笔自如,作文者更趋向于表现出其希望读者看到的那一面,跟这件事本身的真假没什么太大关系。这种真与假的思辨,需考量读者的内心与经历。

爱玲写有《小团圆》,书中对胡的描述仅仅是片面的,看过她后来的著作,胡是不满意的,竟然和他无关?“这怎么可以?”那是胡对爱玲身高的意外,也是对她凉薄至此的惊讶。

《半生缘》中的世钧,并不让人联想到是胡的身影,不过世钧倒是常常回南京,这点有些隐约透露出胡与爱玲恋爱时期他时常往返南京的情形,也不过是顺带提提罢了。拍成电影后,只把黎明饰演的沈世钧更以为贴近小说人物,胡的外表儒雅、实则深蕴勾栏瓦肆之事在这里比对不上。

胡待到很晚才走出公寓。次日再来,她端了茶来,坐在他沙发椅旁边的地毯上。

他有点诧异地说:“你其实很温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来是烟视媚行的,都给升华升掉了。”

这么近的距离端详和审视,张也就给过他机会,23岁,正是青春大好无限。

胡经常来公寓里坐,一待时间就晚了,有次还与开电梯的门警动了手,两个门警都是山东大汉,不知从什么杂牌军队里退伍下来,胡的外形并不高大,力气很大,把看门的打得脸上青了一块。

胡解释说他练太极拳,也常给他们钱,尤其是开电梯的那个,那晚的起因是那人嫌晚,嘴里骂着脏话。胡一生气,打了他。

这件事后,张对他的感觉不同了。怎么个不同,张没说,大抵是觉得他血气方刚。比以往姑姑的初恋情人、黄逸梵那个一笑起来被自己声音吞没的外国男友、她抽大烟的父亲和没志气的弟弟,她见识到了一个男性的力量。

“我爱上了那邵先生,他要想法子离婚”,她竟告诉比比,拣他们一只手吊在头上公共汽车的皮圈上的时候轻快地说,不给她机会发作。

比比也继续微笑,不过是她那种露出三分恐惧的笑容。后来才气愤地说:“第一个突破你的防御的人!你一点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没有!”随又笑道,“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给你省多少事。”

胡张恋爱之初,炎樱看在眼里,她恐怕早就看出了这段恋爱关系的危险,以张对心外之人处处提防,对心内之人缴械投降,一派小女人作风。胡这样的高手,时间久了便容易起腻,每段爱情开场都是美的,若是旗鼓相当,或许是能缠绵悱恻多年,甚至百年好合。张等到胡的出现,找对了开头,猜错了结局。

爱玲知道他已婚的身份,胡背着发妻与她幽会,她反倒并不顾忌这些,连炎樱听来都很感诧异。她的世故在这里真是害死她了,从小的所见所闻,使她容易相信男女之间结合也可以抛却原有的家庭和责任。她只要现世安稳,和这个男人在乱世里做对平凡的夫妻,抵消过去的种种不幸,她也就被救赎了。

与胡结婚之前,胡在报纸上登了两则离婚启事,这事即便到了今天也是惊闻。一个是没结过婚的姑娘,一个是大她15岁又连离两次婚的“前辈”,婚姻的不对等从一开始就埋下了火线。

结婚那天,胡问她有没有笔砚,去买张婚书来。她独自出门去四马路(现在的福州路,书香一条街,当时是香艳之地),因为和炎樱逛街看中过橱窗里大红龙凤婚书,拣装裱与金色图案最古色古香的买了一张,最大张。

胡一看:“怎么只有一张?”

人情世故没派上用场,仿佛初涉文坛时期她写爱情小说,而当时她根本没有恋爱经历。

旧式的生意人厚道,即便心里诧异也不好当面让人尴尬。她根本没想到婚书是需要“各执一份”的证书。

两人签字,婚书由她收着,压在箱底,从不拿给人看。当天晚上,胡就对她说起小周的事,说他走时,小周哭得很凶,一直躺在床上哭。爱玲则猜测着是躺在谁的床上?要么是小周病了,只能躺在床上见客,要么住宿地实在小,没有沙发就在床上会客?还有种可能,只有是在胡的床上了。

照常理推测只有第三种可能,他动身要走,自然是在他的房间他的床上。胡只差没直言他和小周的关系阶段了。

张也不是十七八岁女孩的对手,小周是庶出,哪里肯接受胡的提议做妾,碰到张爱玲这样不会撒泼还给钱的正室,她大约是没想到过的。这机会绝没有放过的道理,把男人留在身边,对一些女人来说是天性,而另一些女人始终学不会。

这场“保卫战”,张以不抵抗完败。

苏青和胡的一段,张一直都知道,《小团圆》里有段苏和胡互相质问对方有没有性病。小说发行前,读者都已知道这段故事,诧异皆然。

那么苏和张的关系真的像看起来的那么好吗?苏是将胡介绍给爱玲的人,面对潘柳黛嘲笑张因相貌平常而执迷奇装异服地招摇过市引人注目,因为张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这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老母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自说自话是喝鸡汤的距离一样,八竿子打不着一点亲戚关系,如果以之证明身世,根本没有什么道理。

对长相平庸的潘,苏曾当众玩笑她:“你眉既不黛,腰又不柳,为何叫柳黛呢?”出身旗人世家的潘,却得不着似胡这样的才子仰慕者。参加苏青的沙龙聚会时,当时到场的才女中,交谈都用英语,这让潘深感窘困和羞愧。

张爱玲即便没有遇见胡兰成,也会遇见张兰成、赵兰成,她到了恋爱的季节,她在最灿烂的年华收获了最美的。

傅雷借用朋友的话,对爱玲写道:

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收场。但愿这两句话永远扯不到张爱玲女士身上!

为爱凋零的女子

“虽非豪宅巨邸,但其屋宇建构极为雅致”,胡兰成侄子的同学秦家红晚年回忆:“第一次进入胡宅,正巧遇见他们打球方歇……那位男士四十来岁,气宇轩昂;女士年龄略轻,面容娟秀,显露出一股青春钟灵的活力。”——胡宅栖过孤零燕,张爱玲来南京时,不论去胡兰成居住的石婆婆巷20号,三条巷李鸿章祠堂或者黄翼升的祠堂,还是去鸡鸣寺求签,去游览莫愁湖、明孝陵、中山陵,或者去南京城西龙蟠里的国学图书馆、城南的古旧书店……她都是单身一人坐着黄包车,经过高大的梧桐树影,穿梭在民国首都的流光碎影里。

张子静有一次来找姐姐,这是他唯一一次在她这里碰见男性,而且还是男明星,很是好奇,但也识相地走了。

她告诉过桑弧他像她弟弟小的时候。桑弧对他自是十分注意,他走后,桑弧很刺激地笑道:“这个人真是生有异相。”

她怔了怔,都没想起来分辩说“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她第一次用外人的目光看她弟弟,发现他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本来是十几岁的人发育不均衡的形状,像是随时可以漂亮起来,但是这时期终于过去了,还是颈项太细,显得头太大,太沉重,鼻子太高,孤峰独起。如果鼻子是鸟喙,整个就是一只高大的小鸡。还是像外国人,不过稍带点怪人的意味。

照片上的桑弧很有几分美男子的意味,没见过张子静真人,这些比喻也罢了,现在一照面,反而感觉很是别扭。爱玲和他之间原本不是轻描淡写几笔能勾画完的,男女间越是讳莫如深的,反倒显得用情真切。

桑弧说起结婚的事,爱玲问他:“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已经结了婚了。”他笑了起来。

他这样的男明星,结婚要保密?还是爱玲早不关注花边新闻了?他答得仿佛在替她敲警钟,免得她去大闹礼堂。

从一张戏装照片上,她看出了新婚夫妇间的暧昧肉色,心里像火烧一样。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胡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她对桑弧说:“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顿了顿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他的脸,偏偏又与她的弟弟长得像,这是巧合吗?

她停经两个月,以为有孕,偏偏这个时候,没办法只得告诉桑弧。

对方低笑:“那也没有什么,就宣布……”

本该是最关键的话,爱玲则没有写出来,或者根本没有说下去。

走到这一步,感情再不是当初的风花雪月安稳静好,桑弧虽没有父母,他兄长能容得下爱玲的背景?加上去妇科检查,医生是桑认识的,早晚能知道,她是愈发感觉自己残花败柳了。炎樱曾说她“苍白退缩,需要引人注意”。

胡有次来找她,桑弧的电话恰好打过来,这时又不好意思特意去关上门不让胡听见,顿时感到她的两个世界要相撞了。胡虽没问是谁打来的,大约也看出了端倪。这让他感到威胁,胡向来对身边的人占有欲很强,即便是同性。和张离婚后,还不时写信给她,他的新书出版了,也寄给她。这样的男人,甚至感觉不到他心肺在哪儿。

桑的婚事,她给自己台阶下,对方也正好顺水推舟,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后来他娶了小女伶,瘦小、漂亮,尚完整。

张即便发觉胡和小周、范秀美的事,也从没跟胡吵过架,甚至范有了身孕要打掉,胡没钱,写张条子让范去上海找张帮忙。范秀美是胡兰成年轻时的同学斯颂德的父亲的姨太太。

时代的差异和欲遮还休,有人顶着丑闻不可开交,有人始终与传奇如影随形,沾着光鲜。

这个世界上,能被世人所知者,没有是简单,即便再偶发的事件,或许开始是,但渐渐就变了味。爱玲和桑弧的瓜葛,从桑弧的言辞中看不出他的不后悔。爱玲在与胡掰了后,收到他写的信,像是收到死人的信。胡又写给炎樱,在信中写道:

她是以她的全部生命来爱我的,但是她现在叫我永远不要再写信给她了。

前半句看着有些眼熟,言承旭在提及林志玲时曾说:“她是真的喜欢我,真的爱我,很单纯的。”胡的话看着是矫情,不甘心她就这么走了,连闹都没闹过,这简直是没面子!

爱玲不见得没了爱上谁的心力,她既然能和桑牵丝扳藤地暧昧,完全不喜欢,只为了消遣,这点在爱玲身上还不至于。她很可能给过桑弧暗示,但要一个清白身家的男人娶一个汉奸的弃妇,任何男人在当时这种境况下,恐怕都是不敢的,即便她再有才华,又不算太年轻,还不到美艳不可方物的地步。桑的家人也反对,张是写小说的,没有固定工作。

男人只注重内心不看重外表的话用来听听就行了,敢于说这么有底气话的男人,几乎拥有绝对实力、条件想娶就能娶个才貌双全的女人结婚。谁要是相信了,那就较真儿了。

胡在她漫长一生中只匆匆亮了个相,当初爱玲跟着他,未必不是赌个运气,女人都爱犯这个错,她知道胡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因为那样的年华里,一个学识、相貌都这般匹配之人主动来接近她,还能耐心地看她花样百出,甚至于胡自感在她面前窘迫,仍然时常去找她,她姑姑张茂渊在旁说:“胡先生天天来。”

恋爱时期,他们避着人,因为胡是有妇之夫。桑的出现,张茂渊发话了:“我就是不服气,为什么总是鬼鬼祟祟的。”亲戚们向来爱打听谈没谈朋友的事,这回也瞒着,怕她的骂名连累了他。炎樱在她的公寓里见过桑几次,张从来没说,炎也没问过,某日忽道:“接连跟人发生关系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

很炎樱的做派,问对问题比知道答案重要。张只是漠不关心地笑笑。

男女之事上,张一向的风格是给出悬念空间,缠夹着细碎一通旁敲侧击。她不会特地否认,让人多琢磨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