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雪原之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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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苍茫时光

这是一座老式的座钟。

在黄昏的阴影里,像正在剥落的碎片,漂浮在记忆的尘埃中,不肯坠落。如同父亲早已远逝的日子深处,在房间里一直飘动的面影,严峻,冷静而失神。

座钟四周是镀铜的圆圈,曾经是那么锃亮。我的童年在光环里面,阳光灿烂。

现在,因为锈蚀,向外扩散着发黑的铜锈,如同时间自身深处的腐烂。

一个午夜,如果不是老钟突然停了,我简直无法感受到时间一直端坐在桌子的上方,那么显赫、冷峻、威严,就像悬挂在老钟上方的父亲的遗像。

我常常看时间的时候,看见了遗像,看遗像的时候看见了老钟。它们静静地在一起,让我感到一种混淆。我时常在怀疑,父亲没有走,是老钟在走。

因为我的久久凝视和打量,老钟和相片在时间里凝固着,浮雕一般凸现在镑迹斑驳的时间表面,生硬,冷酷,而又充满了肃穆和温情。

在单调而机械的滴滴答答的声音里,我又看见了父亲正在离去的背影,他短暂的一生,从黄河滩漫天飞扬的黄沙中一路走到长江边,我不知道这个之间.他到底走了多少时间。从这个水流走到那个水流,恰恰也印证了时光如水的箴言,也应和了父亲的一生注定与水有关。

虽然我无法看见,无法看见的远行就如同黄河河底下的沉船,依然在默默行驶。

30多年过去了,老钟旧了,时间老了。

只有我一直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郁郁寡欢地在这个城市午夜的街道上漫步、穿行,而此刻的父亲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他一直在不停地走动,走进一块永远回不来的冰冷的巨石里。

一位与我生命息息相关的人,像血液里的流淌的人,就这样走远了,在时间之中,在时间之外。

我明白,人永远无法和一座老钟相比。

在父亲越行越远的日子里,老钟一直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常常感到一阵阵迷惑,也许真的父亲一直没有离开,而是在钟声的深处隐藏着。

父亲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城市。

大概在上世纪40年代末,随着渡江战役的大军来到长江边。他的童年时光对于时间来说是静止而凝滞的,在毫无意识的无情的时间里面,他三岁丧母,九岁丧父,在幵封城郊大约十几公里一个叫南谢的小村庄里,孤苦伶仃,和大他2岁的哥哥相依为命。他是一片枯叶,随风飘摇,当时,花园口决堤,他和大地上的一切一样,被汹涌澎湃的洪水无情地冲刷着,随波流淌。在逃荒的路上,年仅14岁单薄孱弱的他遇到一支队伍,从此,他空寂孤独的身躯里充满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夹杂着黄河上方浊浪排空的怒号,在他的身体里面充盈、膨胀,一直都无法摆脱,他在时间黑暗而幽长的隧道里面自由穿梭,直到“文革”,形成了最后的尾声。

那是他们那个年代都必须经历,也是无法摆脱的宿命。

“文革”时期我很小,至少没有形成对时间的意识,就在我的无意识之中,父亲已经被打倒,被批斗,一时间深深沦陷在红色血潮的漩涡中,不能自拔。

时间的血液流淌着

从源头到迷失

黄河上的船帆行进着

时间的碎片一直飘落

父亲突然像疯狂旋转的陀螺戛然而止,摇摇晃晃地朝着惯性的某一个方向倾斜过去。

在那些异常寒冷的时间里,那个最后的阴郁的秋天,他阴郁的眼神使周围一切黯然失色。他每天反复无常地盯着老钟,痴呆无语,在夜深人静时候,反复地擦拭着这座老钟。可是,他再也无法擦去心底的困惑、悲哀和迷惘。

最让父亲难以置信的是,奔波的一生就这样突然停了下来,整个世界一片死寂,只有老钟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声音,那么刺耳,那么震耳欲聋。

那是一个雨夜,我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父亲戴着老花眼镜,伏在桌子上,把老钟的内部拆开,油迹斑斑的零件散落一桌。他凝然不动地注视着那些齿轮、发条,巨大的钟壳正好对准我,整个的房间,整个的夜晚立即变得空空如也。

父亲打开了时间的内部也打开了自己他看见了什么他到底想看见什么?

那一刻在时间终止的刹那成为定格。

就如同后来我看见的老钟和老钟上方的父亲的眼神,我终于读懂了那种眼神里面的东西——这是我生命里的秘密,这种秘密珍藏在血液中,隐藏在我和父亲共度的那些短暂而永恒的思念里。

老钟还在走着,父亲仍然在走着。

我的父亲,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太少,少得让我不知道如何去度过余生,少得几乎不能用时间去回忆,去珍惜。

每次在深夜写作结束的时候,无意中抬头,就看见了老钟,我不用去往上面看,就已经感觉到父亲的目光,那是一面陈旧没有招展的旗子的影子,是锋利无比的钢刀,是一道道严厉而温柔的鞭子。我缓缓垂首,仿佛像一个罪责深重的信徒在默默地忏悔。

我醒來了

我的父亲醒来了

看见时间的内核

看见了永恒的时间

在老钟伴随的时光里,我一直不敢怠慢,不敢松懈下去。我知道,在漫长的无法预知的时光里,应该怎样活着,并且,一直清醒地陪伴着父亲的老钟,一刻不停地滴滴答答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