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雪原之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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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十五朵向日葵

这个世界,只有梵高的向日葵不属于任何阳光,在黑暗中一直加速旋转,即使百年来也不能停止,把太阳灿烂的声音不断地拋向四周。

这种令我震撼不已的原动力完全来自他的内心,他通过色彩和线条表达的生命,与其说是在释放,不如说是在聚合和收敛。

梵高一生都被艺术和宗教纠缠着。宗教是他的精神寄托,但宗教的虚伪无法支撑林梵高固有的质朴,博爱,纯真。艺术是梵高一生都颠簸其中的,它是梵高的悲剧源头,也是梵高的希望。但梵高使自己在艺术中窒息。

确切地说,我是从他的向日葵花中获取对这个世界、对艺术和生命的再认识的——自从少年时代读到《梵高传》,我就一直生活在他的向日葵光影之下。

他把生命的每个时刻融合在画布和色彩中。一块黑面包掰成两半就是一天的口粮,住在乡下或者都市,他都与流浪和孤独为伴。他在画布上清醒,或者在色彩浑浊的意识密林里面穿梭,像一个飘浮在空气中不安分的幽灵,或者早已成为森林和空气中所看见的一切反光的影子。

多少年来,我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在某个都市的角落,在某个陌生乡镇的靠近河流边的小屋,在喧嚣俗气的人流和南方无人的河床和山谷,拖鞋、玻璃、绝缘体、书籍以及木制品和铁轨等一切物质的面前,梵高都存在着,这种虚假的存在因为无穷变化的色彩而立即变得鲜活起来,甚至超过了自然的真实原貌。

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把自己的时光都献给了油画,给了他的向日葵,这或许就是我每次看到他的向日葵都有不同感受的原因:在更多的黑暗中我看见的是空气中流淌的火山岩浆,正在缓慢地向我逼近,因此真正的黑夜消失了,感受到的是一种巨大的不可阻挡的力量,那么壮观和猛烈,那么宁静。有时候是盛夏毒辣的日头下的河床,在向日葵随意的一支花瓣的缺口处,对应着河床泥土正在爆裂的轰鸣,如同山洪暴发一般呼啸而去,那呼啸远去的全部是阳光混乱的箭矢,它们击穿了我,我身体流出的不是血液,是一千度的各种各样的颜料,或者说是太阳剧烈疼痛的血,正在通过他的肉体喷发出来,即使他的肉体早已溶化进泥土之中,那也是大地另外一条公开和隐秘的通道,通过一个最伟大最卑微的亡灵,在空气或者泥土之中照耀或者永无声息。

我看见他的麦田有着和向日葵一样的形状,也许“麦田”也是梵高的一个情结,植物在他那里都明显是带有原始冲动和激情的原生体。自然在他的灵魂里成为本质的一体,或者说成为第二自然。

许多人把他归纳到后期印象画派,这种分类也许是对艺术的负责,而对于梵高,与其说是一种误解,还不如说是一种侮辱。我认为他不属于任何流派,如果真的有,他应该属于生命与世界融化为一体的混合物,或者是属于类似麦子、鸢尾花、向日葵这样的植物流派吧?我无法分类,就如同无法把火焰从火中分开。

他1853年出生于荷兰赞德特镇一个新教牧师之家,1890年离开,这中间他活了37年,可以说他从来没有真正活过,我指的是像我们一样的活着的方式,他的许许多多怪异而唐突的行为,在生活中是不正常的。比如,1888年他邀高更来阿尔同住,但两个固执的艺术家却是不断地争吵。在一场剧烈争执后,高更大怒而去,梵高无法阻止,亦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竟割下自己的左耳。就是在麦地里开枪自杀也错打到腹部,正如临死时候对他弟弟提奥?梵高说,我这次又没做好……但是,生活中的不正常并不妨碍艺术的正常,这种悖论在常人那里永远不可调和,在他那里却达到最终的谅解。他生活和艺术的巨大冲突,必然被当时的人们所误解、嘲弄,他必然被排斥。

这就是作为世界一流画家的他,活着的时候只卖出一幅画的原因,百年后才被人们逐渐接受和追捧,当然人们所接受的一切在我看来恰恰是对他的误解甚至是侮辱,因为他们发现的是另外一种以金钱计算的价值,而不是梵高本身,这让我最终明白,世俗的价值其实恰恰不是价值,甚至是一种彻头彻尾反艺术的罪恶。

人们说梵高摈弃了一切后天习得的知识,漠视学院派珍视的教条,甚至忘记他自己的理性。在他的眼中,只有生机盎然的自然景观,他陶醉于其中,物我两忘。他视天地万物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他用全部身心拥抱一切……这些就是大众化的评说,大众的公正就是对梵高的不公正。

他曾经这样说过:“我们面对的始终是无限,神秘自有它存在的理由,而人应该努力不让自己满足于那么重要的事情,在完全获得之前,不要放松自己。”

1889年1月,也就是他生命最后的一年最严酷的冬季里,他画下了《十四朵向日葵》,这些随意地插在花瓶里的向日葵,代表了那年那月那一刻的阳光,不是呈现,而是灵魂中久久回荡的令人心弦震荡的灿烂余晖。大胆地重涂施色,浮雕般的黏土游走在我至今还能够随便呼吸到的空气中。黄色和棕色调的色彩以及技法都在拼命表现着什么。这是一种幻象,超出了拜占庭或罗曼艺术家当初在表现基督教的伟大神秘中所做的任何尝试,可以想象他在作这幅画的时候企望死命想抓住什么,但那个什么还是缓慢无情地溜走了。

或许,从正常人的眼光中,《十四朵向日葵》这幅画反映了他悲剧性的短促一生接近终结时期的心理状态。表现他热爱自然并能从简单的事物看到纯粹之美……

可惜的是,永远不能看到他的第十五朵、第十九朵向日葵,但有了十四朵也就够了,这些迅速而大量裂变般的向日葵像黑夜大地上的火车,正在呼啸汹涌地向我扑来,它们完全是在疯舞,追赶着太阳,追赶着寂静中放射出激光的世界上最后一颗流星。

他曾经说:“……我认为理解上帝的最好方式,是爱许多事物——爱你所爱,这样你就会了解上帝。”他是脆弱和敏感的,但他坚强地挚爱着向日葵。他像一个麦田的守望者,郅里有他的激情、迷幻、希望,也有着他的永恒绝望。

他的死,使他复活,使第十五朵向日葵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