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棺
当死亡超越了千年、超越了泥土。
我久久凝视,抬头仰望着长江上空,陈列在陡峭崖壁上的悬棺。死亡不可企及的沉着、静美,使我暂时忘记了来自生命个体里的一切恐惧。
它们几乎与岩壁融成一体。我仿佛窥见时间之谜,以及它表面上的自然风化、慢慢地剥蚀……这里曾经存活着先人怎样的生命?大雾弥漫里,大鹏鸟一样伸展的翅膀,在落日余晖里拍打出潮湿的火星——我们的先祖,活着或者死去,都在黑暗篝火或在追逐猛兽的愤怒火焰里,把自己全部点燃。
蛮荒。大片沼泽。头戴树叶,身着兽皮的人们,握着削尖的树枝,成群结队地呼号着蜂拥而去。常春藤一样的女人,颈脖上披挂着洁白的贝壳,蜷缩在洞口一直张望。巨硕的乳房在膨胀,婴儿正在安静地吸吮乳汁。她们异常发亮的眼睛里射出密集的箭矢,追随着远处男人们的身影,镇静,柔情。一滴白色乳汁顺着孩子的嘴角流下来,像一道无声闪电划过夜空。
原始劳动里的自然与美,显得简单、古朴而庄重。
红色月亮。人群疯狂地舞蹈,彻夜不息。从平地,从山巅,人们举着火把涌来涌去。神的力量不可阻挡!
整个荒野,一只孤独的病狮引颈长啸,托起土地之上庞大的沉寂。人们从山洞撤向山顶。洪水,汹涌而来的成群猛兽,睁大饥饿凶险的眼睛。
他们像鸟类一样栖息在山巅古木之上,即使腐烂,也像鸟类的羽毛随风飘逸。
悬棺,在悬崖之上接近流云,接近太阳第一声哭泣和告别的地方,正穿过我眼中的这个下午,也穿过千百年来的风剥雨蚀,如同一堆鸟类凌乱不堪的骨骸,也如同腐烂不去的眼光,在沉思!在凝视!
岩画
是一条大江在蜿蜒不息地流淌,还是山壁在一幅幅地展开和流转?
苍莽原古里的先人,劳作里的移植出来的影子,冲动、本质而接近自然。
我看见千仞石壁上跳舞的人群挥舞的手臂、土陶和女人、石斧与标枪。在浑浊粗糙的呼吸里喷发,充满着兽皮一样的光泽。
一位老者,先知而灵验。他望着大片云块投到身体上的一刹那,自己身体上粗黑的毛发慢慢褪尽,他震惊了,之后是长久沉默。他独自坐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望着远方一大片焚烧山火残留的奇异图案,内心感到一阵无力的冲动。他感到一定要做些什么,为了纪念这个十分重要时刻。他随便捡起地上一根烧焦的枯枝,在岩石表面来回滑动,他压榨着头脑中一切记忆——开始了比文字更早期的表达!
接着是围绕在身边的孩子,四处乱爬着,拣起树枝一路画过去。
围猎的壮年人回来了,生命里冲动勃然爆发,就像从水中,从雷电里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影子。
简单的劳动维持着生存,存在里出现了令人警觉、怀疑的美。
他们眼睛中的大美,是女人们最先驯养的几只山羊。
在顺应和抗拒的自然力量中,不断展现出的生命原始舞蹈——人们从平缓的山坡,从一场场大火和洪水喧嚣中得到张扬、宣泄慢慢上升到高处。
古栈道
现在,全部盘旋在我的头顶!
生命开端的通道,是否从一只秃鹫开始的?它正在与飞行的翅膀平行。
脚下平缓的江水,像一面古老的铜镜,暗明而亮,古栈道投下艰险的影子,像时间里一道磨拭不掉的锈痕。
站在江滩上的我,像站在一堆陈年杂乱的苇根上,一直下陷,虚无缥渺。心中立刻滋生出强烈的冲动,我多想马上攀上笔直的岩壁,走在栈道上。这个想法,像一把古老的长剑刺穿我,甚至听到了血从身体里喷射出来的声响。
像真理一样高不可测,像人生一样决绝和茫然。
修筑在悬崖之间的栈道,像时光一般只可回忆,感慨,无法真实触摸。那上面的时间,被扭曲被拼命挤压,都快窒息了……
什么样的期待,决定什么样的道路和远方。
古栈道把路建在风浪叠起的浪尖之上,先人的意志决定的生存,把生命举起、举高,像一支没有布面的旗杆,尖锐而凄厉,几乎也触摸到天空中的羽毛和苍茫的心思。在悬崖的峡谷中间,大雾无法笼罩的忧思,江水清得发黑发蓝。
豁然开朗。终于,我看见生命里打开的前景。
古栈道,在千仞绝壁上绝望地蠕蠕而行,一直延伸。
古栈道的抵达无法抵达!也许只是历史故意做做样子。
前面的路凶险,跌宕。前面的路直立起来!
岩羊
这是我在三峡崇山峻岭之间看见的唯一野兽。
说它是野兽,可能全部来自于我内心刹那间的惊悚和强烈的躁动。
岩羊,看见的是闪电,看不见的是岩羊。它依附在高高山壁上,像一根历史绵长的绳子,也一直没有拴住它们的手脚。
一腾一跃,我的目光中形成时间里的断点。我的思维无法跟上它们的脚步。岩羊的四蹄是柔软的胶质,使整个身体像吸盘一样胶着在岩石上。
从江滩望上去,岩羊就像活动的岩画贴在那里——唯一会呼吸的岩画。我想,岩羊理当属于古脊椎动物,应该和古栈道、悬棺以及天然岩洞一样古老而悠远。
活的化石,它能安然活到今天,是人类的踪迹和来自枪口里的欲望所无法企及的。岩羊至今的幸运,是前面的动物们为它承担了不幸,瀕临绝迹!使我感到悲哀,感到它和我相隔着古老和生死的距离!
忧伤。云团飘在山岫,一直飘浮。
让我感到恍恍惚惚,岩羊每稍稍浮动一下,时间就猛然一个趔趄,我在急流汹涌的木船甲板上一直颠簸着,云里雾端一般的缥渺。
我感觉到一种真实的迷失!
这仅仅是岩羊吗?它使远处山巅上的白色积雪变得那么虚假。就连自然岩壁上露出的刺目光芒,都不存在似的,都被那几只岩羊假设全部占据着9都在我的脑海里不断补充着对它的想象。
没有——没有路的地方。绝望和绝路也是路!
岩羊生存的本身,巳经证明我的悲忧、我的狂喜和命运都是真实可信的。
漫漫人生,路途艰险!岩羊一再抹去了我对以后所保持的应有的恐惧与警觉。抬起头,我发现一直被两岸山壁挤压的江面慢慢开阔起来。
真的,我无法形容那几只岩羊,也表达不好一直注视着它们的此刻心情。它们像抹布一直轻轻擦拭着,擦拭掉我的内心和江天中许多日子里的阴霾。
岩羊像不像滔滔江水激溅到半空中的浪花呢?但愿永不凋谢——三峡传说中的活体化石——有古栈道上绝处逢生的欣慰;有岩画复活的味道;也有从悬棺开始的对人性和死亡形而上的感悟。
我一路上喃喃低唤:岩羊,岩羊。反刍出一丛丛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