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雪原之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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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在皖河的时间里

在皖河清晰的时间里,保存着我唯一的安静和混乱,而且非常有序的存在。

这也许是我至今活在自己意识里的某种证明。

这是安徽的母亲河,而且能够证实的是,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用这条河和我的出生地命名,这条河流到皖西南的江边不知道是她的开始还是结束?

我站在河口边,北面是蜿蜒不息的河道,就在身体南边几步路的地方,皖河悄悄地流入了长江。

对面谢家墩小村落仅有几户人家,一条破旧的渔船独自在河水边轻轻摇晃,让我感觉稍许有点儿人烟气味。我背面是大片密密麻麻的芦苇和意大利杨树组合成的天然屏障,或许从来就没有路通向那里,我曾经多次有想进入的想法,反而感觉我与它们更加隔绝,也更加遥远。那里是一个我无法想象的城堡,冷漠而冷清,高大的杨树遮天蔽日,密集的芦苇封堵了树干下方的空间,好像世界上只有它们在一起才配合得这样紧密和精致,这大概属于大自然自身的秘密。

我偶尔也能够看见那里面的“居民”,它们飞起或不停地叫唤,大量的鸟类栖息着,和我保持着得体而谨慎的距离,经常无故地尖叫,一哄而散,让我警觉,或许是自己已经接近一个不安全的地带。常常有几只黑色鸟尾随着我,在旁边的树上不停地飞动,它们发出不同的声音,当我站在河边不动时,它们也会感觉十分无聊地到草地和沙滩上走走,然后,发呆,像毛茸茸的句号一样,暂时安静下来。

眼前的沙滩上被河水冲刷来的树枝、塑料瓶、芦苇根和几条很小的死鱼,这些不相干的物品现在被呈现出来,在我这里瞬间变成一模一样的东西,这些当然都不属于皖河的,不属于皖河的就是另外的一切。

当然,我不能像河一样可以漠视一切,我反而在拼命地把眼前看见和现在、过去发生的事物都与皖河拼凑在一起,所以为什么我常常在这么宁静的地方陷入无法预测的深渊,直至全部被淹没。我在皖河时间的内部秘密穿行,放弃逃避和无效的挣扎。

20世纪90年代中叶的一个下午,我出现在这里,同一个地点使我始终感觉仍然在同一个时间。一样的我,一样的芦苇荡,一样的入江不回的河水。

一个人从我背后的小路走来,发出草地声响,他经过我身边,我正准备去打量他,眼睛突然定格,他抱了个很旧很笨重的座钟,我看见灰蒙蒙的玻璃里面巨大的钟摆在晃动……浑浊的江水疯狂地涌入皖河,青纱的岸沿大面积地崩塌,我下意识不断地后退,而洪水仍然张开大嘴,随时想把我一口吞下。

对面的小村庄浮在洪水上,像一个溺水的人,仅仅露出头发,几条小渔船在窗沿边不安地冲撞,想挣脱,又不忍离开。

我抬抬头看天,那天上的云像黄泥巴一样浸泡在水中,随时会往下掉。我听到皖河里隐约传来挣扎中呻吟的声音,一种大病中醒来或昏迷的声音,充满在河水里,我立即感到一种陌生的恐惧,这是我生命中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空气中到处充满着钟摆的影子,天旋地转,那种完全失控剧烈摆动的钟摆悬浮在皖河和我的头顶,背后的杨树林在大风中也一样混乱地摇晃,芦苇倒伏着,对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充满警觉、迷惑,不知所措。

后来,我极力回忆起那一幕,百思不得其解。

我记得,等我回过神来,环顾四周,那个人已经无踪无影。他消失得那么迅速,那么干净彻底,使我感觉他是否真的出现过?

我只能站在高高的河堤上,继续不安地寻找,我甚至想钻里进密密麻麻的芦苇荡,因为除了那里,任何地方都无法藏身。

还是大量鸟雀们紧张而尖锐的惊叫最终制止了我,使我慢慢恢复了常态,因为是一个人,所以我无从去验证那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当然,只有皖河在,但是,它不能作证,也不想回答。

为什么刚刚洪水突然地汹涌地爆发?我知道,在江边在这个六月本来就是汛期,而我当时为什么在那个也许不存在的人出现才感觉到洪水呢?不远处有个小渡口,可是我真的没有发现那个人渡河,这么大的风浪,就是渡过去,我也不一定能够看见吧。

那天的皖河,那天的洪水好凶好猛,完全出乎我对这条河所有的意料,直到后来多少次来到这里,都不能相信那天发生的一幕,但是,眼前总是出现那只钟摆,在洪水中,在芦苇荡,在沙滩更深处,在蒿草和蒲公英的茎叶里。

我开始寻找深藏不露的钟声。霎时,一种长势非常茂密的绿油油的小草引起了我的关注,它们生活在潮润润的沙壤上,中间笔直地抽出几根特别娇嫩的小黄花,不做作,不害羞,像长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心里。我打量着,我听到一种带着淡淡清野气息的钟摆,风从河边吹来,她就立即摆一下;风从城里吹过,她又朝那边轻轻摆动。而我在这种极其微弱的摆动中,散失知觉,平静下来。

她不为我所动,摆动。

我朝北面看去,皖河也好像安静下来了,在自己的里面流动,像午睡中的老太太,不再唠唠叨叨,看上去就剩下安定和慈祥了。

身边的杨树林和芦苇也在自己的城堡里自由自在地秘密运动着。鸟儿们早出晚归,时间在它们那里仍然保持完好。因为我暂时仍然没有靠近,在我眼里,仍然有一只巨大的座钟,矗立,和皖河和江风一起摆动,或者不摆动。

每次来到皖河口,除了坐在沙滩上,静静地傻傻地看河,看江,现在又多了一个念头,就是想看见那个抱着座钟的人。后来,我多次怀疑,那个人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可能是我的潜意识造成的幻觉,我当然非常喜欢和珍惜这种和皖河联系在一起的幻觉,那么,这是否也就是这条河的幻觉呢?

我知道,我这一生可能再也看不见那个抱着座钟的人了,但是,他不可能消失,因为皖河还在,时间还在。

昨天晚上,刚刚听到央视报道,长江中下游已经进入主汛期,我们这里也已经超出警戒水位。又是一年,又是六月,我真的要去看看皖河,其实,去与不去都是一样,只要我闭上眼睛,皖河就会立即出现。对于我,对于皖河,年年都是一样的,因为时间是一样的,不会发生改变。

我要去看看那里连成一体的江堤和河堤,还有意大利杨树、村庄、成群的鸟、无人的荒渡,当然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小黄花,就是不知能不能遇到那个抱着座钟经过的人。

但是,如果我现在一站在皖河边,一定会像钟摆那样猛烈地摆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