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跟着时光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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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牛

牛不是生命?它是农耕生活里的一件农具,且还是属于那种大件的农具。每天要派人为它割草,或者在闲暇时的丘陵地貌上将其放牧。它高大的身子总像填不满,这让人总是担心它可能要犯错误,也许吃掉田里的禾苗。就是在田埂上,它吃腻了草时也禁不住豆苗香气的诱惑,冒着被狠狠挨一杖的危险冷不丁地啃上一口,它的舌头灵活且顽固。

第一次见到牛皮的时候是在房顶的横梁上,那是一根吊绳,它不知何年月里已挂在那里,一只箩筐就在它的下方,它是那么细,却经久耐用。后来在连枷上发现了又一处牛皮加工成的细绳。在打麦场上,连枷的群体在飞扬和旋转中偶尔停息下来,大人们忙着去擦汗或补充茶水,我便看到了在长杆和连枷相接的中轴处紧紧地箍起竹棒的牛皮绳,牛就这样与农具相拥在一起。一把连枷用上十年八载,即使竹棒全毁了,牛皮做的绳还死死地扎紧在原来的部位,任凭竹棒一根根脱落。这些脱掉的竹棒在某个清晨或黄昏就化作农家诗情画意的炊烟。

一处很破的牛栏屋就在我家对面,一间屋里有两头牛,一年四季牛的气息弥漫了左邻右舍的家。尤其是半月一次的出清,牛的粪便与干草间杂,腐烂的气味刺鼻难闻,不住地令人倒胃口。夏天,牛舍里总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定时都有人牵出牛在附近一段水渠里放风。牛蹄一下水,牛立即就条件反射似的撅起尾巴,稀稀拉拉地排泄。水渠在吃水塘的下边,沉睡在这段渠里的泥鳅总是又肥又亮,黄灿灿的,隔上一两月,只要渠里过几天水,再把两端堵起,抽干,就能收获满桶活蹦乱跳的泥鳅。这泥鳅要经过若干天的清水呕吐,一般要滴入香油,换水,这样反复几次,在吃它的时候还能闻出淡淡的牛膻味,牛的气息始终隐藏在泥鳅的身体里。牛舍的门一般都很陈旧,关不严实。冬天,铺进很厚的草,牛整天在反刍枯草养息;到三九天,枯草被束起,里面包了浸得可冒出豆浆的黄豆,塞进牛的牙缝,牛嚼着会冒出一嘴白白的浆沫,白沫不住往下掉,你可见它悠闲地支棱着耳朵。几根黄豆棒吃下胃,牛皮渐渐黑亮,牛毛也滋润光泽,就知道春天将要来了,田野的气息扑进了牛棚。一群母鸡发现了这个秘密似的,每天都来牛舍里翻弄干草,牛嚼不完的干草里或许藏着几粒金黄的稻谷,让它们吃得纵情放歌。有时,几枚蛋就藏在这里,待放牛的人来捡拾。牛想也没想到自己会制造这么一条美好的生活链。

牛最易受伤的地方是肩。它出门少不了驾上轭,长长的链子哗啦啦响彻在静静的村庄。这种响声与电影里多次传出的狱中地下党被绑赴刑场的镣铐的响声一模一样,不过,战争已经远去,它不再像当年那样气氛森严。牛也不是奔赴刑场,它即使被宰杀也不必多出这么一番手脚——几根绳子先将蹄套在活环里,几个壮汉齐喊一声“嗨拉倒这魁梧的牛,就手当着天庭一锤,白刀子进入喉管并直入心脏,什么声响也不用有,就那么干净利落地结束了牛的一生。

在一个城市的平民餐馆里,我坐在那个充满煤气的最黑的一角,见几个拉帮的汉子进来,每人要了一海碗牛骨,是从屋檐外的一口怀抱粗的大铝锅里捞起的牛骨,光滑得几乎见不到肉丝,但是,那几个满头是汗的拉帮人在津津有味地用小刀剔找骨骼的每一处缝隙。那机警的刀子坚信定能从那空空的老骨找到长力气的钙和让他们活得更年轻些的磷。他们整天卖着苦力着实需要大量营养补给,拼命地吸着骨髓,弄得自己不断地抱颈歪头,刀手并用。他们早有准备,吃法虔诚而吝啬,连一口汤都不剩,直到把我的喉结也弄得滑动不已。这两元钱一碗的大骨,是牛专门为他们留着的。除了这些人,我再也找不出还有人来光顾小店的理由了。

最后,我看见了一张比簸箕还要大的牛皮摊在草上,这是一头大功力的犟牛,除了村里孙老头能驾驭它外,谁都怕它。它为了一头母牛,以角将另一头公牛刺得遍体鱗伤不算,仍打得难解难分。有经验的人干脆点燃了竹扫帚,放到双方不管你死我活扭结在一起的牛头下,才算把它们各自分开。但就是这样一头牛,竟倒毙在一只小小的蜗牛的手里。那是一筐又鲜又嫩的青草,青草的香伴着草汁流淌,而犁地的筋疲力尽的大黑牛巳是边不及待饱餐一顿。像临刑的犯人,在夜晚准备美美地享受一顿美餐,然而这个夜晚为之准备了一个阴谋,它的胃在不可遏止地膨胀,它几乎不能呼喊。人们在疲朵的梦乡里无法返回现实中的牛棚。待到次日早晨人们再次打幵牛舍,老黑已卧地不起,人们见到它突鼓的肚皮明白为时已晚。老黑无助的可怜目光有种下滑的黯淡,打人想出以麻绳拉扯牛皮的土办法,四个汉子站在两边不停地扯动麻绳,穿过牛肚皮的麻绳在八只下中穿梭,仍是无力回天。这头骄傲的老黑被一头软体的小蜗牛轻易打败。它的皮上飞满苍蝇,在干草上很快晾干,而它的骨骼和脏器很怏有了明确的归宿,在抢季节不误农时的当口,村庄的劳力就要在煮吃了牛肉之后拿出牛的力量来加倍干活了。他们把自己全变成了牛,为那头殒命的牛举行“腹葬”。

“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村子里的老人视为经典。牛在村里可见是个庞然大物了,但它的沉默似乎与笨是连在一起的。牛真的笨吗?人喜欢笨的动物?牛把人力做不到的事做成了,帮助人实现了他们各自的愿望,衣食无忧地获得了满足,牛仍得背下笨的名声。村里的人干重活了,就说他可以当牛使,所需简单。人们盖房,种地,就喜欢这样的人来做工。而一些入发了财,有些趾高气扬心满意得的样子,就有入夸道:“真牛啊!这话要是一头牛听得懂,那就是干死了也不冤呀;可人们还是乐此不疲地拿它说事,吹牛皮不犯死罪。然只要真正地与牛打过交道的人,朝夕相处过的人,明白事理的人,都会发现,正是牛不爱哇哩哇啦,人们才偏爱拿它来做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