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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被翻弄不息的地

地里藏了很多东西,我不想把这些看成秘密,村庄里的人也都不这样看。

看似沉默着的地,从来没问过一个人:“你要什么?”人呢,也没征求过一寸地的意见,就看着办了,你要什么,先想好了,从年头到年尾,就有这么些人,坐在床头上,披着祅子,或吸着一支烟,不知不觉,黑暗退去,他就起身了,床嘎吱一阵响过,野外便有了清嗓的咳嗽声,这声音从不间断,鸡啼,狗吠,如约而来,若一天没听见,就缺了啥似的。

人的欲望无边,这能怪哪个呢?草在疯长,庄稼在拔节,一颗卵在树干上成了虫子,一条茧子不知不觉变成空中飞动的蝴蝶,像豌豆花,像茧豆花,和蜻蜓一起在空间飘扬。当我懂得了生命过程的极限不以生命的意志为转移时,我听任了那些属于欲望刺激的力量在生长——力量,有时是不可遏止的,作为一块地,用泥土作胎的地,已是比陶罐还要古朴原始的材质,关不住水,挡不住风,也留不住阳光,管着种子来去干什么?旱时还得旱,涝时还是涝,冻时还得冻,烤时还受烤。地的极大宽容,可以怂恿村人的想象力极大地放肆,只要有力气,有盘算,就只管种吧,春天将地翻过来一遍,秋后将地翻过去一遍,犁翻过,再由锄头敲碎,重新整地,想要什么,去收吧。

许多人,翻过一遍地,又翻过一遍地,无论收成丰歉,翻地的次数和力气绝不会少,一翻一年,翻翻就是一生都过去了,那些企求、希冀、梦。那些本来就实实在在有形的东西:玉米、棉花、谷子、甘蔗秆、芝麻、绿豆,最终都没有贮下来,仍是原先的那么一瓢种子,一袋谷子。那口仓从欠到满又从满到欠。那栏里的猪,棚里的鸡,叫唤声不断,但没有再能与你相认的老相识了,它们每天照例去扒地,把你亲手种的一些东西毁在各自快乐的游戏中,由此遭到你的追撵,谩骂,但仍然能唤起你对它们的种种热爱,一旦真到动刀子宰杀它们的那一天,仍是于心不忍呢。

这些土地都知道。

在翻地的时候,难免会挖出一窝老鼠,一条地老虎,一块树根。我的村人又能把它们当做什么呢?一文不值。好,翻地的时候,村人捡回了地瓜、土豆、红薯、萝卜,—堆一堆,一筐一筐,挖着地窖贮藏,越冬,这些在土中——寄生的粮食,一下子令季节亲切起来,让人们的感情也变得专注起来,土地,是永不例外永不告馨的粮仓,是源源不断地供给着生命的能源!这时,就不由自主地加剧了人们对土地的审视和尊崇!

这应该是一个不算太短的认知过程吧。从地里刨食的人,与一块地这种生生不息的依存关系,互为决定并发掘了自我的意义,又在彼此作用中完成了意义的延伸。地里到底藏着什么呢?它一旦属于某一个村庄,那么’它就得养活并繁衍她,它一朝属于某一场雨,就是水的载体,一直负责到每一粒种子的成熟,它一夕开裂,在风中分解,人们纷纷离它远去之后,你会发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一天你去踩地,会认出这块地,地边边也原封不动地在等待惊喜的热情再次到来,村人把这叫“开荒”。

有时,一块地就是一个人的,地任你摆布时也在考你,看你精明不精明,知趣不知趣。你不可把地看贱了,是什么地要弄清,是坡地还是洼田,是黑土还是红壤,不知地就得不到地的垂青,地就不管不顾耍性子,庄稼就长得可;冷兮兮的,锄一次地,下一次田,都是对他的虔诚造访,否则地不答应,要误你一年。“庄稼不好是一年,老婆不好是一生”。这是村庄流行的警句,村人找媳妇,看是不是通情达理,通情达理的,这门庭必旺兴,跟种地一样,得到好回报。

种地亦就是过日子,庄稼不是一口气吹得如花似朵的。要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一如既往,换过一茬再来一茬,其中的条条理理,粗粗细细,转弯抹角的事,非得去打理,一块迆给了你随心赓欲的机会,一块地同样也给了你尊重规则的制约,地不说,天时也不说,节气中,一个农人就是一生的时令,若失败了,失败也不会比别人大;若成功了,辉煌也不见得比别人小,地不说世上的准,村人也不爱说,张家长,李家短的,一路说,一路丢,好比丢掉那些纷纷扰扰的过节,好比一年年的花开又花谢,稻麦一年年的登场又将场子扬净,好比下雪清扫过一次,咳嗽,笑意,飞动的脚板子响,尘土飞扬,柳暗花明,就这样交替:皱纹。白发。歌声。唢呐。

土地兴奋着,花花绿绿,大红大紫,热热闹闹,火气腾腾。青草的气息,月亮的气息,牛粪的气息,炊烟的气息,最后,草灰倒进了土地,名字也被埋进了土地。有谁翻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