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跟着时光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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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一件美丽的嫁衣

这是一百年前的一个午后,还是二百年前的一个午后?是油菜花在乡野开得最艳的时辰,还是一场秋风卷麵了屋梁上的稻草正天昏地暗的当口。

我已经无法考证这个倚着门框的妇人的来历,她是塾师江百川先生的女人,膝下三子正在雨后春笋般地往上蹿着身体,长子兴汉已入私塾在他人手下启蒙。现在,小兴汉正兴高采烈地拿着一块红绸布料向学堂奔去,“这个孩子……”母亲苏惠华的心里五味杂陈:儿子明事理了,儿子也懂人情世故了,为娘的能不高兴吗?可是,儿子也太莽撞了,自己也过于性急了,怎么能想也不想,就一举剪刀裁了那件一直压在箱底不敢穿的多年前的红绸嫁衣呢?难道母子同心到如此天衣无缝?难道与江先生的爱情抵不上儿子的一句诺言吗?

爱过才知情重,醉过才知酒浓。在爱情与骨肉亲情之间,这个年近中年的乡村妇女要在很短的时间里作出抉择。她先是想到儿子,既然儿子在塾师手下学艺,师娘想给孩子拼一条七彩的围巾却没找到红布,儿子又迫不及待地向师娘许诺回家拿一块红布来不成问题,这个理她就得认了。她不能让儿子食言,这是为娘要教导他的最重要的品质——诚信。她更不能伤了儿子的自尊,让儿子因一块红布拿不出,从此在师娘家抬不起头来,或许因为童言无忌而让师娘记恨怪怨儿子,那对儿子的幼小心灵伤害将是巨大的。她的心里刚刚还在为举剪裁下一块嫁衣前襟而惋惜,现在倒有些转而惊得一身透凉,嘴里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庆幸:剪了好,剪了好,剪了反倒落了心,儿子得了娘的红绸布,也就懂了娘的望子成龙的一片苦心。娘二话没说剪了自己的心爱之物,但在儿子幼小的心田里种下了一颗母爱的种子。

她一直记得儿子见她举剪裁下她平时舍不得穿的嫁衣时的情形:儿子仰着小脸,表情凝重复杂,他几乎张了张嘴巴要喊出一句来:“娘,那不能剪!”,可是,她不能迟疑,一迟疑也许就被儿子看不起了;一迟疑,她也许就下不了动剪子的决心,持剪的手也许就此抬不起来;一迟疑,她也就没有资格对儿子说:娘爱你啊,儿子。她发现自己这时看到儿子的脸是一种错误,看着儿子惊愕的半张着的小嘴是一种错误,她再也不能听到阻止的童音从儿子的嘴巴里喊出来,所以她也就义无反顾一剪子戳了下去,这一剪子戳的是绸裳的前襟,也不亚于戳进了自己的心窝,前襟不正是正中心口的部位吗?但取舍由不得你,哪怕你是一个女人,哪怕你面对爱情和幼子,你只有舍弃,要抓住你最重要的。为什么许多女人宁可终生没有爱情的幸福,也要守住一个有儿女的家呢,就是这种认命的心理使然。宁可痛苦一辈子,也不愿让一个平静枯燥的家破裂,这其间还有来自另一半对未来的归宿一种不确定的不可把握的风险的担惊受怕,所以也就认了。

可是,儿子是否在为娘的这么一剪之后就彻悟了?苏惠华依旧在想着兴汉的那双举棋不定的小手,她记得将一块大红绸递给儿子时/儿子的手在往后缩,这双手一定懊悔了,后怕了,觉得娘这一剪子寓意深远,深得他不能测量;寄望太重,压得他抬不起手腕昂不起头来了。这块红绸布,意义是那么特殊,分量是何其足s他已涉及一个女人对爱情、对另一个男人的种种猜想,这个男人在家庭中的位置,在这个女人心中的分量,如果有了松动变化,在以前尚不清晰的话,这时就一定变得拨云见日了。水往下流,恩爱的结果,在这时找到了注脚,女人以家为重,男人四处漂泊。女人以天伦为重,男人却怀揣天下。女人以儿女为依靠,男人却仰仗自己去拼搏。她见小兴汉的手终于迟迟疑疑地伸出来,像一只缩头的乌龟渐渐发现危险已经远去时,这双手很快与母亲递过来的一只大手焊紧了,这只大手是多么坚定、温暧、有力,快捷地抓住了那双小手,小手不再退缩了,而是抓紧了大手及手中柔软的红绸,这绸布是多么柔软、灿烂、鲜艳夺目,它真要被拼成一条七彩的围巾,那肯定比天上的彩虹还要美丽万免,母子的幸福感立即充溢胸间,—股巨大的暧流在他们身上汇聚翻腾,他们战栗地轻轻地飘起来的心,向一种彩虹的意境飞升!“孩子,拿去给师娘吧。说过的话要笕数,你该尊重先生,好好念书!”—一一这话,她在心里说出來过没有?

儿子有没有爽脆地答应呢?苏惠华耳朵没有听到,但她的心听到了,可突然有一种不能饶恕n己的念头冒了出来:难道一块红绸是要儿子好好念书的交换物吗?她与儿子在做——笔交易吗?这用心一挑明,反倒让自己相形见绌。话虽是实话,只怕污染了儿子,娘也在跟他讲条件了—这是——个母亲无私的爱吗?如果儿十卩ui没认识到从师向学的重要,仅从娘的愿望去催逼他或讨好他,这样的教育是不是很危险?这个问题自心底浮起时,她又忽然为自己提nrr另一个问题:假若儿子提出要一块红绸时,自己不是这么急急忙忙去翻箱倒柜地去找,在找不到时情急之中才剪了自己的一件红绸嫁衣,而是冷静想一想,花点零钱,乘儿子在家吃餐饭的间隙,上街坊那儿买一块红布头来,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如果是这个样子,儿子还会惊慌失措,还会懊悔自己惹了祸么?那么与江先生相伴的那块红绸嫁衣也许永远都珍藏下来了,保留着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回忆了。苏惠华这个女人,倚在门框的身体不由摇摆了一下。她一定不知道后世的人们,在传颂着一个关于她的伟大母亲的故事,认为她贤惠而果敢,尊师爱子,裁衣励子,成为远近乡里盛赞的一段佳话;却不知她也有左右为难的念头,也有处事不当的毛糙,不过,时世推移,好心的人们不再深究罢了,她在几百年前某月某日前的时光深处;借着门前的一大片柳荫,对着蓝天里一对飞过的雀儿,自信地笑了。

这个细节想必永远成为——个秘密,因为是秘密,才有永恒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