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山野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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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青青山中草

山里,生命力最强的东西是青青的草。庄稼把草一个个赶到山坡上,但仍有一群不死心的草顺着地埂爬上去,在地畔上郁郁葱葱,就像正月里山村戏台边爬着的一群顽皮孩子,当围场的人驱赶他们时,他们有的溜下戏台有的只是把头缩下去,待那人走后,他们又一个个爬到上面来,如此反复,令大人们奈何不得。

草几乎占领了山里的所有空地,即使山里人经常行走的山径,也会被草咬住脚印,一点点蚕食着路面,缩小着路的空间。

草不是错别字,风的橡皮是擦不净的。草是阳光写出来的生字,密密麻麻,城里的孩子总是难以辨认,只有土生土长在山里的童年耳熟能详,如数家珍般一个个读准它们方言味浓浓的字音,组出生动形象的词语,造出一个个农谚的句子,规劝生活,警示人生。“三月的茵陈,四月的蒿,五月里砍倒当柴烧。”说的就是家乡一种叫白蒿的草,这种草可以入药,名为茵陈。春天来了,白蒿最早从地面上探出头,待到三月我们便开始提篮采撷,晒干后,交到收购门市部换几个油盐钱。如果白蒿长到四月就不叫茵陈了也就不是药材了,不过它却是保存火种的最好东西。采来白蒿之后,父亲就会用手搓成长绳缠成一盘,用来续火。那时,家里没有火柴,父亲用火石碰撞产生的火花点燃夹在中间的棉花,然后用嘴吹着点燃白蒿绳,白蒿绳就一直燃烧着。每次做饭时,母亲就把燃烧的火绳放在柴禾中,继续吹,直到吹燃为止,那场景至今让我感到辛酸。小时候,家乡的药材很多,除了茵陈,还有蒲公英、透骨草、柴胡、地骨皮、冬花、甘草、车前子等。这些药材我们一一挖过,并且用它们换了不少救急用的钱。

有一种草我们叫它辣辣,长着细碎的小叶,开出针尖大的白花,结出和党参籽一样大小的黑色果实。这种果实可以当药用,大凡队上的牲口肠胃被草料结住了,饲养员总会找些辣辣籽和着麻子油撬开牲口的嘴,用牛角舀着灌下去,然后拉着它在大路上转悠一阵儿,放几个响屁,肠胃就开了。但是这种药材好像收购站不收,我们也就不知道它的学名到底是什么。小时候我们最爱挖辣辣和芦耙。辣辣的根雪白、颀长,味道辛辣,但我们依然乐此不疲,争相挖吃,有时连土也一块吃掉;芦耙的根金黄好看,比辣辣的粗得多,其味甘甜,好吃极了。于是便有了对不如人意的事情比作“辣辣”,对成功的事情就有“挖了个大芦耙”或说成“挖了个壮辣辣”的俗语。

“百计千方久,似斗草儿童,赢个他家偏有。”这是辛弃疾《一枝花》中的词句,其中的斗草游戏可追溯到南北朝。那时,四民竞采花草,比赛多寡优劣,常于端午行之。儿时,我们也常玩斗草,准确地说是斗果比赛。暑假里,我们提着柳筐抑或背着背篓在山上铲草,劳作一会儿后,就开始斗果。山里的草果很多,驴奶头、莓子、马芦、羊仓、莎芦罐、粮食装之类的都是我们喜欢吃的野果实,我们就比赛看谁采得多。于是,大家放下手中的工具分头去找,约莫半小时后又聚集一起,开始数果,谁采得最多,谁就“赢个他家偏有”。

采果就要知道这些植物生长的习性,有的喜阳有的背阴,有的生长在高地,有的落脚在沟曲。即使找到了结果的草木,你还须有一双锐利的眼,稍有不慎,就会被那些善于隐藏、极会伪装的果实骗过去了。驴奶头学名叫猕猴梨,淡绿色的小叶举着白色的小花,十分好看。有花就有果,它绿色的果实形似驴奶头,差不多和大桃核那般大,有的比食指还长,咬一口,白色的果肉里渗出像乳汁一样的汁液,香甜可口。莓子草灌木大小,一丛一丛的,多生长在地埂边、沟曲里,枝秆上长有很多小刺,果实色泽如草莓,形状似桑葚,熟透了的果实红得发紫,往嘴里一塞,甜中带酸,味道别致。莎芦罐长着针一样一簇一簇的叶子,淡蓝色的花格外诱人。叶子的下面长出拇指般大小的果子。掰开果皮,石榴一样的籽实,脆甜嫩香,让人馋得直流口水。

比采野果,我多数只排个中间。真是奇了怪了,每次得第一的总是眼尖手快的堂兄恒义。他采摘的果实不光多,而且还熟得好,尤其是采集的驴奶头个头总是比我的大得多、嫩得多,这让我每回对他既羡慕又嫉妒。堂兄现在在青海一家建筑公司里当匠人,是那里的大匠人,拿着大工的工资,干着一些小活儿,但却是有技术含量的活计。如此,我便想到他小时候那十分缜密的心思和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成就了他大匠人的地位。

斗果之后,大家坐在一起分而食之。时间不觉到了收工的时候,于是我们赶忙铲些柴草将柳筐、背篓虚虚罩满,实在不得满的话,就折个树枝放到背篓底下,把柴草顶起来,这样不就满了吗?

在山里有两种草可亲可敬。一种是苦苣,一种是冰草。苦苣,虽味微苦但营养成分高,是充饥度荒的最好食物,故山里把它不叫草叫菜。饥馑岁月,苦苣菜成了救命的稻草,让我的父辈攥着它那乳汁丰沛的根,和灰菜、萼蓬、苋麻、苜蓿这些足以充饥的野菜以及胡麻衣子、榆树皮之类的东西,硬是从死亡线上走过来,一直走到今天,苦苣菜依然在山村备受人们的喜爱。山里野生的少了,于是人们就开始成片种植,整车的运往县城,成了城市里抢手的好菜。我是吃苦苣菜长大的,尤其是苦苣做成的酸菜调什么饭都会让我吃得津津有味,满口余香。

冰草是故乡最多的一种草,它几乎占据了山村所有的空间。即使我们居住的院落,如果年长日久,屋顶上、墙头上也会长出一丛冰草,抽出一根根冰草蕻,像松鼠的尾巴,迎风舞动,沧桑中给人一种生机。冰草是故乡生命力最强的草,它的根可以深扎十几米。干旱的日子里,什么草都可以枯死,唯独冰草独立旱塬,撑起生命的旗帜,与山民一起顶着白花花的日头,踩着厚厚的烫烫土,在苦闷的岁月里煎熬着……

田间地头冰草最多,农人们将冰草用铧耕出后,就晒在地头上,如果你不将它作为柴草拾掇掉,第二年翻地不留心带进地里,它就会又长出一丛茂密的青草,骄傲地迎风立着。

冰草是山村最实用的草,它不但是喂牲口的上等草料,而且也是农家做饭用的最好的柴禾,它的火头硬气、燃烧时间长。同时,它还可搓成草绳,打出草鞋,制作蓑衣。凡此种种,冰草成了山里人离不开的草。

青青山中草,一岁一枯荣。进入中年,回家看看的愿望更加强烈,不光想看看亲人,看看儿时留守在家的伙伴,看看那坨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也想看看那些伴我成长的各种各样的青青山中草,看看屋檐下似曾相识的燕子归来了吗?看看鸦儿沟里那一片片野冬花秋来发几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