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我家乡人盖房,砖瓦都是自己烧制的。我们庄后就有一个红土沟,烧多少砖瓦都不用愁原料。只是烧砖瓦非常辛苦,要赶上五六月的炎热天气,那时又是麦子等夏粮作物快要成熟的农忙季节,忙里忙外的乡亲经过双重的苦压,就这样过早地“弯了脊,驼了背,苍老了容颜”。后来,生活好转了,规模经营的砖瓦厂也应运而生,庄里人就再也不擦泥捏瓦自己动手了。但是买来的砖头与瓦片要砌到墙上、瓦到房顶,还需匠人才行,泥瓦匠就单纯成了砌砖铺瓦活计的能手了。
砖砌得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于是家乡的年轻人开始走西口,到建筑工地上从抱砖头、和水泥开始学起,心灵手巧的两三年就学成个瓦工,就可以拿一个大工的工钱,稍微学得慢一点的三五年依然是一个给老师傅打下手的小工。小工的工钱就少,但他们依然靠此养家糊口。不过他们回到老家那点砌不起高楼的手艺,盖砖瓦房倒也绰绰有余,如此他们成了家乡异军突起的一代新型瓦工。
房上的瓦摆得平,只有靠故乡的老匠人传帮带,因为工程队上一般没有这样的活儿,也就学不到这种本事。好瓦匠瓦成的房,几十年屋顶完好如初,从不漏雨。我父亲就是一位方圆有名的瓦工,即使不带泥干撒的瓦,也会几十年如一日,雨水再充沛也奈何不了它。
记得有一年,生产队里从外地请来一位专做瓦器的匠人,大人们都称他康师傅。康师傅就在红土河湾里安营扎寨,为队上烧起瓦盆、瓦罐等瓦制品。瓦厂在队上饲养圈旁边,靠喂牲口挣工分的父亲就时不时看康师傅捏瓦盆,有时也自己动手做起来,不到半年,我父亲虽没有学到康师傅的全部真传,但已有的七八分手艺也够他出门找碗饭吃。我家至今还保存着父亲当年精心捏制的香炉、蒜罐、做凉粉鱼用的凉粉罩以及装调料用的小巧玲珑的坛坛罐罐之类的工艺品。
康师傅走后,由于父亲学会了这门手艺活,队上就让他边喂牲口边烧瓦盆把厂子继续办起来。父亲烧出来的瓦盆外观非常细腻好看,挑到集市上也格外引人注目,一个瓦盆只买四毛钱,一担瓦盆一会儿工夫就买光了。那时一个陶盆要一块多钱,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庄户人当然选择了这便宜的瓦器,用它做酵子盆、装货物甚至当尿盆都非常划算。父亲就用他那双勤劳的手为队上搞起了红火的副业,也挣来了不少的钱。
厂子不知何故倒闭了,父亲也就只干喂养牲口的活儿。但一想起父亲做瓦盆的日子,我思想的轮子就会随着父亲捏瓦器的轴承飞快地旋转,一团十分普通的泥巴就会在父亲的手中随心所欲想捏什么就捏出什么,那是一个多么充满童趣又自由快乐的时光。现在,作为泥瓦匠的父亲早已成了地下的一抔黄土,而那个曾经随他玩过泥巴的儿子便是地上的一把普通泥土,坦然面对并经受着岁月的侵蚀与摔打。他骨子里的倔强的气节使他不愿让人像玩泥巴那样去玩弄他,他也不会去玩弄别人。他朴素的生命注定了他生于尘土,必归于尘土,让素洁平凡的人生载于其中,藏世象于人生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