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不无愤慨。有的轻谩地谴责,有的则已粗话相向。映余同学更是骂着祖宗八代——要知道,他家在后峡,离学校足有二十里路,因为路远,中午不能回家,这些饼子是他的午饭啊!面对此情此景,我既没有勇气站出来承认,更没有胆量还嘴或施以拳脚,相反,为了掩饰,我毫不气馁地加入到指桑骂槐的队伍当中,且和大家一样,把那个偷食者骂了个狗血喷头。事情的结局并没有因为我也骂了难听的话而有丝毫的改变。我至今也不能明白,同学们靠什么来判定是我所为,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们看我的目光已然变了样子。此后的日子,同学们和我若即若离。
既然说也无益,只好不开口,默默然承受着一切。
不久,就出事了。映余星期四请假,说是帮家里干些什么农活,星期五、星期六没来上学。星期一早上,我们去学校,见老师站在教室门口,阴沉着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老师说,映余同学在上学路上出了事,并说是派出所来人调查时告诉的。原来,映余同学星期一早上出门上学,走到崖畔上斜生的一棵杏树旁,见杏子已经有指头肚那么大了,虽然离长熟还远得很呢,但偷尝青杏的酸涩却另有一番趣味,于是,脱鞋,攀树,摘杏,手边的摘完了,便伸手向更高处。但不幸总是无法预知的,随着“咔嚓”一声,映余同学、踏断的树枝、甩出去的青杏,一起从崖上飘落下去……老师说着时,已自硬咽不能语,同学们也欷歔一片。我的心里除了为他哀痛之外,尚有不能言说的愧疚。下课了,我一个人跑到操场边上,任由泪水倾泻而下,为青杏一样的年龄而哭,为青杏一样的映余而哭……
这可能是我的同学里走得最早的一位,以至于早到我竟来不及向他说一声对不起!
2007.11.07
邮邮我心知
在我的书柜里,有一层摆放邮品的专柜,整齐地摆放着1986年以来发行邮票的插册(当然有些是不全的)、部分首日封插册和实寄封插册。工作之余,立于书柜前,随意地抽出一两本,慢慢地翻看,细细地品味。看着邮品上或特意或无意留下的痕迹,我会自然地想起他们。
1990年,我到某机关工作,在那里,结识了小C和小M。
单身的日子总是惬意和随和的。先不说每天三餐上机关灶,给我们腾出了许多逍遥的时间,单就饭后的活动就有很多趣味。一般是等把手头的琐碎事交代了,主管们不再找我们的麻烦,等在灶上急慌慌胡乱扒拉几口饭——绅士一样细嚼慢咽是等不及的,不用说,这个时间就是我们的了。照例先要披着晚霞到篮球场上抵几回牛,掉几身汗,再回到办公室看每天固定时段的动画片《猫和老鼠》。之后,才一边模仿着Tom和Jerry的动作,嘴里学着Tom和Jerry的台词和腔调,一边打打闹闹地来到那个属于他们的小房子。
房子是套间,小C住里间,小M住外间。外间的共用桌上堆放着他们待处理的公事,这个时间是没有人去过问它们的。我们会毫无负担地聚在小C的套间,看着他小心、慎重地打开旧办公桌的抽屉。只有在这个时间,他才会向我们开放他的珍藏。那里面的确是些宝贝:精制的邮册里夹着奇妙无比的邮票——我从未见过的邮票。他会用一个小巧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捏住一枚,从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抽出来,让我们用放大镜看。他庄严的表情,一板一眼的动作,不无得意的讲述,都在撩拨我好奇的心。那是一扇为我洞开的、通向方寸世界的神奇窗口,一扇美妙绝伦、精彩纷呈的窗口。说实话,我见过的邮票几乎都是普票,就是贴在信封右上方、普通得像路边的荠荠草一样的邮票,品类如此多样、设计如此精妙、构图如此完美、配色如此和谐的邮票,的确是第一次见到,难怪见到它们,我几乎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兴奋得一塌糊涂了,也难怪从此后,我会和集邮结下不解之缘。于是,平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邮册,拥有了自己的邮票——尽管刚开始的收藏全部是一些用过的废旧票。也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特种邮票(T票),什么是纪念邮票(J票);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小型张,什么是小本票,什么是小全张,什么是四方连;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首日封,什么是实寄封,什么是纪念封;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纪念邮戳,什么是邮票定位插册,什么是护邮袋;一并知道了镊子、放大镜这些工具,以及胶版、影写版、雕刻版等等集邮术语。
真的该好好感谢小C和小M,是他们让我迷上了集邮,让我成了一名小小的收藏爱好者,是他们填补了我知识的空白,懂得了生活的种种乐趣,以及集藏路上寻寻觅觅的酸甜苦辣。
刚开始收集邮票,图的是数量,如果能在较短时间内收集一大堆邮票,胡乱插在一本刚买来的邮册里,一有时间便翻看、欣赏,那已是一件让人无法成眠的事,并不过问类别、新旧、零套等。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凡看到贴有纪、特邮票的信件,一律紧追不放,直到从信主人手中拿回为止。拿到信封,兴奋不已,几个“谢谢”
还没说完,人已奔到宿舍,提了脸盆就往水房跑。用清水浸泡信封一会儿,轻轻地揭下邮票,用干净的绵纸擦掉背面的粘胶,然后夹在书页里吸干水分,过两天拿出来,就是一枚平整的邮票,只不过是用过的罢了。等到自认为有了一些资本了,便拿出来和小C、小M他们交换,互通有无。名为交换,其实大多是他们拿出崭新的邮票施舍于我,而他们并不曾获得过我的什么,我的那些宝贝邮票,他们是看不上眼的。后来我也懂了,有长余的邮票,拿出一套来,作为礼物馈赠给他人,于己无损什么,于他,却是一件雪中送炭的好事。真要拿出自己的唯一或最爱送人,就不太容易。如果送了,也因此而显得弥足珍贵。有了丰厚的基础,我便也常常拿出些邮品来,作为礼物,签名后赠送友人,长者不足论,赠送我唯一的珍藏,足见友情的可贵和长久。
旧邮票集得多了,开始按成套的整理,全新的有几套,旧的有几套,需要更换的有几枚,补缺的有几枚,都能做到心中有数。这时,集邮就有了目的性。有时一套邮票就差那么一枚,死活收集不到,竟累成了心病,郁郁无法释怀。等到有一天,忽然得到了,真是爱不释手,连睡着了都会笑醒,仿佛办成了大事一样开心。
用过的邮票,即使集得再全,也是不值钱的,有胜于无罢了,其实没有多少深意。要集全邮票,非得花代价不可。五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系列、80年代的邮票,我是无法集全了,有的甚至无缘一见,只能在书上睹其芳容。比如“80版”猴票、梅兰芳小型张等等,不胜枚举。那些个尤物,一来价钱炒得太高,二来货本来就少,只好从1992年新一轮生肖票开始,每年都预订下邮票,求得个集全、集新。虽然省却了许多麻烦,但也没有了众里寻它千百度、苦苦求索始得之的甜蜜和心跳。如今,我的集藏柜里,已摆了十多本年册,还有1992年以前的邮票几大本,只是缺额太多,且大多缺的是小型张,不容易集全的。
自知自己邮票太少,无法和小C、小M他们相抗衡,和他们无论比数量,还是比品相,无论比种类,还是比年代,都会一败涂地,于是我别出心裁,自己制作邮册。选一种质地较好的绘画纸,剪裁成十六开大小,左面用透明胶布粘贴在一起,成书册状。每一页介绍一套邮票。我会在册页的适当位置粘好护邮袋,装上邮票,然后用碳素笔把邮票的产生、设计过程,或邮票所反映的事件、故事的内容、出处,或其他相关背景材料,工工整整地抄写上去,并配上插图,形成图文并茂、别致新颖的邮票定位插页。这些事都是秘密进行的,等把一年的邮票搞完,我拿着自己制作的邮册去见他们。看完后,他们那惊讶的表情,至今仍历历在目。我为出一奇招打败了他们,使他们对我刮目相看、不再傲不可驯而暗喜了好多天。可惜用来制作册页的纸不过关,邮票放置时间长了,全部变了形,只好罢手。
有了这些创意和实践,我们之间经常制作一些小巧别致的纪念封、拜年封,相互赠送,以示留念。1995年元月,在外地求学的他们,特意用1989年中华全国集邮展览纪念封一枚,祝贺我新婚。自剪的红双喜贴在纪念封左下方双鹤玉翅上,两颗相连的红心紧贴在我和妻子的名字旁边。这枚寄托着小C、小M祝福,饱含我们之间友情的纪念封,已珍藏在我的实寄封插册中,成为我的最爱。
现在,我们都有了家室,并早已离开了原来的单位。虽然不像从前在一个单位时那样可以时时相聚,但隔三差五,我们仍能聚在一起。尽管已不再交流集邮心得、切磋集藏技艺,但那份因邮而生的情谊,相信我们会珍藏永远的!
2007.02.03
搬家
单位修了新的办公楼,旧楼便废弃了,需要拆掉。拆之前,原先用过的一些东西,还要配到新楼上去。除了书籍、资料等这些非自己动手整理、搬移的东西外,其他如桌凳、电脑等,因单位人手不够,便从工程队雇了十几个民工来,帮助搬迁。
领队老刘,把他们编成几个组,分好工,他们便不声不响地忙活开了。
这十几个从地里脱胎而出的民工,和我们的农民父老没有什么两样。早春二月,天气还有一些寒意,他们离开家门时,穿得很厚实,这会儿仍旧是一层套一层,衬衫套衬衫,衬衫套毛衣,外面再罩一件旧式夹克衫或褪色迷彩服,只有几个年轻点的穿着西装。也许把家里带出来的衣服全穿起来了,看上去,脖颈处竖着很多衣领,有一种非常赘的感觉。他们一律穿布鞋或者胶皮鞋——布鞋是那种用细绳纳成的千层底布鞋,青帮白底,白底的“白”早已不复存在,而是被已干掉的泥浆僵成了灰色,和青帮浑然一体;胶鞋则是供销商场门口摊点大甩卖十元可买两双的那种黄胶鞋。几个年轻人到底要青春一些,不讲究颜色的太阳帽斜斜地扣在脑顶,长长的头发从帽檐露了出来。尽管他们的年龄、身材都不一样,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由于成天和水泥打交道,都显得蓬头垢面,脸上的灰尘已积成了痂,瘦削的脸颊使颧骨高高突起,一脸的营养不良。有一位自称是方家庄的老人,看那满脸的胡楂,恐怕也是需要不少工夫才能长到那样的程度。他们的衣服上、鞋面上满是灰尘,从尘色上判断,衣服怕是有好些时日没有见水了吧!即使是年轻人的西装,也已经皱得没了式样,没了形状,松松垮垮地挂在身架上,只是从西装的大概样子中可以约略感知年轻人比老年人稍有的那几分活力。除了和他们一起走出来,如今做着小队长的老刘在那里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话外,他们大都一言不发,·低着头走路,低着头干活,好像这里的一切与自己无关似的。遇到大一点的家当,走在前面的人,会自觉地按四人一组,自然分工,不挑不拣,抬上就走,配合倒很默契;若遇小件,一手一个,毫不含糊。他们从办公室抬出书柜时,小队长老刘说:“把上面的土扫一扫,抹一抹。”他们二话不说,就像一群接到指令的机械手,立即把书柜放在旧楼前的空地上,有的抡起笤帚,有的甩起抹布,扫的横扫,抹的甩抹,一时间,楼前上空尘土飞扬,水点乱溅。他们在飞扬的尘土中不避不躲,任由飞尘把他们包围。
每进一个需要腾挪的办公室,总是一边搬东西,一边低着头,满地乱瞅,用脚踢着地上狼藉的垃圾,把本已成堆的垃圾又弄得满屋都是。单位职工本不宽裕,一些有用的东西早被收拾去了,丢弃的已没有多少可淘之宝,但他们仍然很执著地搜寻着。一把缺齿的塑料梳子,一个只要还能打出火星的打火机,一张揉皱的角币,甚至钥匙环、钥匙链,只要尚有一丝用处,他们一律拾起来,用手搓搓,或在衣服上擦擦,顺手装进口袋,像得了宝贝似的。谁拾到半盒香烟,脸立即绽得像朵花,笑得很开心。几个人立马上前,半盒香烟在一瞬间便分掉了。他们点起火,一明一灭,很享受、很满足的样子。办公室里有吃剩的半袋苹果,被谁拾起,听到说“拿去吃了吧”,那人提上就走,其他人一哄而上,不一会儿就风卷残云,只有空了的袋子丢弃在那里。他们拿着苹果,在衣服上来回搓一搓,只听一片“咔嚓”、“咔嚓”
的咀嚼声。一个穿迷彩服的年轻人,拾到一朵各种典礼上发给嘉宾的红花,让另一个年轻人关在自己的后脊背,远远看上去,迷彩服迷乱的绿叶丛中,一朵鲜艳的红花很不协调地开放着。有民工在谁的办公室里捡到一个红色的风筝,他如获至宝,说:“拿回去让孩子玩!”便顺手放在了楼外面的角落里。等到抬完了东西再去取时,那风筝已不知去向。他就在原地转着圈自言自语:“风筝是我放在这里的!不知道被谁拿走了!”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拾到一支钢笔,他不管能用不能用,用袖口很仔细地擦净后,边装衣袋边说:“送给孩子,还能用的。”
搬了个人办公室的桌椅外,还要把仓库里不用的旧桌椅挪开,很辛苦。我便把几盒烟给他们,他们很感激的样子,但不说话,只是露出怪怪的笑。有几个放好了家具从新楼返向旧楼时,路过我的办公室,因前一天同事们给我帮忙,还有犒劳同事剩下的几瓶啤酒,我便叫他们来喝。他们也不客气,每人拿上一瓶,并不坐,而是站在楼道,一仰脖子就喝干了。有两个搬了电脑的民工,来我办公室喝水,其中一个问我有没有不用的水杯子,送一个给他,我便把一个用精致的盒子装着、还没有使用过的水杯子给他。另一个跟上来也要,没有新的了,我只好把一个用过的、但外表看起来还有些档次的杯子拿出来,说:“如果不嫌弃,这个送给你。”他连连说着“好着哩,好着哩”,一脸的感激之情。
十点钟,队长老刘说声“缓”,他们便直奔搭在新楼边上的工棚,取出干粮,就着白开水,散蹲在楼前、楼厅,旁若无人地吃起来。吃毕,每人卷起一支拇指粗的旱烟棒,在那里狠着劲吸溜着,空气中便一腾一腾地冒着浓烟,周围散发着一种不能说出的呛人的味道。他们说:“吃旱烟才过瘾呢,香烟太绵软,不得劲!”吃完了旱烟,他们在那里出一会儿神,就又起身干活去了。
坐在崭新的办公室里,享受着这舒服的环境,看着他们亲手盖起的大楼,再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心里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大楼是他们用一块块方砖、一根根钢筋、一锨锨水泥建成的,但他们没有享受楼房的份。他们住的,只是一些石棉瓦搭建的简陋工棚。但他们是城市的建设者,城市需要他们,他们的身子虽然已经弯曲,但他们又分明是城市挺起的脊梁……
2007.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