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学说,与爱因斯坦酷似,所异者,一个谈物理,一个谈人事,爱因斯坦谈物理,从空间时间立论,庄子谈人事,也从空间时间立论。爱因斯坦名之曰相对,在庄子则为比较,从空间上两相比较,从时间上两相比较,比较即是相对之意,庄子和爱因斯坦,所走途径,完全相同。
庄子说:“泰山为小,秋毫为大。”又说:“彭祖为夭,殇子为寿。”这类话,岂不很奇吗?我们知道他是从比较上立论,也就不觉为奇了。拿泰山和秋毫比较,自然泰山很大,秋毫很小;如拿恒星行星和泰山比较,泰山岂不很小吗?拿原子电子和秋毫比较,秋毫岂不很大吗?拿彭祖和殇子比较,自然殇子为夭,彭祖为寿;但是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拿彭祖与之比较,彭祖之命岂不很短吗?蜉蝣朝生暮死,木槿朝开暮落,拿殇子与之比较,子之命,岂不很长吗?庄子谈论事物,必从比较上立论,认为宇宙无绝对之是非善恶,世俗之所谓是非善恶者,乃是相对的。爱因斯坦在物理学上发明的原则,庄子谈论人事,早已适用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必兼空间时间二者而言之,庄子学说亦然,泰山秋毫一类话,是从空间立论,彭祖殇子一类话,是从时间立论,所以说:庄子所走的途径,与爱因斯坦完全相同。
毛嫱西施,世人很爱她,而鱼见之则深入,鸟见之则高飞,同是毛墙西施,人与鱼鸟之自身不同,则爱憎即异。骊姬嫁与晋献公,初时悲泣,后来又欢喜,同是骊姬,同是嫁与晋献公,时间变迁,环境改易,连自己的观察都不同。我们平日读庄子的书,但觉妙趣横生,今以爱因斯坦之原则律之,才知他的学说是很合科学的。
儒家的学说,把相对的道理忽略了,对于空间时间的关系,不甚措意,认为他们所定的大经大法,是万世不易的。庄子懂得相对的原理,故把儒家任意嘲笑,以为凡事须要看清空间时间的关系。儒家开口即谈仁义,庄子则曰:“仁义先王之蔽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此等见解,实较儒家为高。
丁图诚正修齐治平图
儒家最重要的,是《大学》、《中庸》二书,《中庸》“放之则弥六合”,是层层放大,“卷之则退藏于密”,是层层缩小,具备了发散收缩两种现象;《大学》亦然。《大学》说:“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层层缩小。又说:“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是层层放大。绘图如丁,阅之自明。孔子“上律天时,下袭水土”,仰观俯察,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创出的学说,极合自然之理,而《大学》、《中庸》,遂成为儒家嫡派之书。
诚意之意字,朱子释之曰:“意者,心之所发也。”而明儒王一庵、刘蕺山、黄宗羲诸人,均谓,身之主宰为心,心之主宰为意,故曰:主意。其说最确,故可绘图如丁:西欧学说,无论利己主义,利人主义,均以我字为起点,即是以身字为起点;中国则从身字推进两层,寻出意字,以诚意为下手功夫。譬之建屋,中国是把地上浮泥去了,寻出石底,方从事建筑;西人从我字起点,是在地面浮泥上建筑,基础未固,建筑愈高,倒塌下来,压毙之人愈多。所以由斯密士学说之结果,会酿成社会革命;由达尔文学说之结果,会酿成世界第一次大战,第二次大战;如实行中国学说,绝无此流弊。
孔子问礼于老子,其学是从老子而来。老子曰:“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是向内收敛。又曰:“无为则无不为矣。”这是向外发展。《中庸》:“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正是老子家法。老子又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我们绘之为图,岂不与丁图一样?足知孔老学说,原是一贯。
仲尼祖述尧舜,《尧典》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绘出图来,也与丁图一样,足知孔门学说,是尧舜家法。
西人讲个人主义的,反对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讲国家主义的,反对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讲社会主义的,反对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个人即所谓我,社会即所谓天下。西人之我也,国家也,天下也,三者看为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去其二。而中国之学说则不然,把此三者融合为一,细玩丁图,于三者之间,还要添一个家字,老子还要添一个乡字,看起来,并无所谓冲突。《礼记》曰:“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此种学说,何等精粹。自西人眼光看来,世界处处冲突,此强权竞争,优胜劣败之说所由来也。《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处处取平行线态度,绝无所谓冲突。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一齐走入中国主义这条路不可。
中西人士,聪明才智是相等的,不过研究的方法,稍有不同,西人把他聪明才智用以研究物理,中国古人把他聪明才智用以研究人事,西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出来了,创出物理上种种学说;中国古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出来了,创出人事上种种学说。然而物理上种种学说,逃不出力学规律,人事上种种学说,逃不出心理学。我们定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即可将人事与物理沟通为一,也即是将中西学说沟通为一。
中国古人所说上行下效,父慈子孝,与夫“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一类话,都含磁电感应原理,社会上一切组织,看似无有条理,而实极有条理,看似不科学,而实极合科学。本书所绘甲乙丙丁四图,纯是磁场现象,厘然秩然,可说中国古人是将磁电原理运用到人事上来了,西人则父子兄弟夫妇间的权利义务,都用簿式计算,以致人与人之间,冷酷无情,必须灌注以磁电,才有一种祥和之气。
中国古人,喜欢说与天地合德、与天地同流一类话,初看去,不过是些空洞的话,而今科学昌明了,大家都知道:所谓天体,是循着力学规律走的。古人窥见了真理,他说与天地合德同流,无异说:吾人做事,要与力学规律符合。
吾人做事,根于心理,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水之变化,即是力之变化,古人论事,多以水作喻,可以说:都是援引力学规律。老子曰:“上善若水。”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孟子曰:“源泉混混。”他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与夫“器方则水方,器圆则水圆”等说法,无一不取喻于水。孙子曰:“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形,水无常势。”故《孙子》十三篇,俱可以力学规律绳之。如本书第六章,举《孙子》所说:“吴人越人,同舟济而遇风。”韩信背水阵,引孙子语:“置之死地而后生。”俱可本力学规律,绘图说明。
宋儒子《孔记》中,特别提出《大学》、《中庸》二篇,程朱诸人,复精研易理,于真理都有所窥见。周子太极图,俨然是螺旋式的回旋状况,所以宋儒之理学,能于学术上开一新纪元。宋儒发明了理学,愈研究愈精微,到了明朝王阳明出来,他的学说风靡天下,我们只把阳明提出来研究即是了。他的学说,最重要者:(1)致良知;(2)知行合一。此二者均含有力学原理。
(1)致良知。王阳明《传习录》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草木暂不说,请问瓦石是无生之物,良知安在?我们把瓦石加以分析,除了泥沙,别无他物,细加考察,即知它有凝集力,能把泥沙分子结合拢来,对于外物有一种引力,把瓦石向空抛去,它能依力学规律向下而坠。由此知:阳明所谓良知,不外力之作用罢了。阳明所说的良知,与孟子所说的良知不同,孟子指仁爱之心而言,只是一种引力,阳明则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自必引之使近,非者自必推之使远,具有向心离心二力之作用,故阳明学说,较孟子学说圆满。我们这样的研究,即知阳明所谓致良知者,无非把力学原理应用到事事物物而已。
(2)知行合一。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他这个道理,可画根力线来说明。例如,我闻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这样想,即心中发出一根力线,直射到友人方面,我由家起身,即是沿着这根力线一直前进,直到病人面前为止。知友人病重,是此线之起点,故曰:“知是行之始。”走到病人面前,是此线之终点,故曰:“行是知之成。”两点俱在一根直线上,故曰:“知行合一。”一闻友病,即把这根路线画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画定了,即沿着此线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功夫。”阳明把明德亲民二者,合为一事,把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合为一事,把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八者合为一事,都是用的这个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线上,从起点说至终点。
王阳明解释《大学·诚意章》“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二句,说道:“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后别立一个心去恶。”他这种说法,用磁电之理一说就明白了。“异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电的定例,能判别同性异性者,知也,引之推之者,行也。我们在讲室中试验,即知道:磁电一遇异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并不是先把同性异性判定了,然后才去引之推之。知行二者,简直分不出来,恰是阳明所说“既知即行”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