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车哐啷哐啷地开过来,我急得四处张望,看见她隔着好远的栅栏捧着几个橘子朝我走过来,是很冷的冬天,她穿得臃肿而笨拙,穿过栅栏,翻过铁道,我的眼睛湿润了。火车又哐啷哐啷地开起来,我隔着车窗,看见她的背影蹒跚着越来越远……然后我就醒了,才知道是一场梦。我坐在被窝里一遍一遍地回想,梦里的那个女孩儿是谁。虽然她戴着厚厚的帽子,裹着大大的围巾,但我却还是清晰地记得她的眼睛,是苏楠。
那是1993年的时候,我初中毕业,去新的中学报道,那天我去的特别早,老师和同学都没有来,我站在教务处的走廊等,然后就看见她了,站在走廊的另一头,她也来得太早了。到如今,这么多年了过去了,我还依然记得她那天的样子,圆脸圆眼睛,睫毛特别长,有一个小酒窝,穿粉红的泡泡袖衬衫,黑白格子的背带裤,有红道道的白球鞋。后来,其他同学也都陆陆续续地来了,我们混在人群里,排队,报名,取新书。
我们分在了一个班,那时候我个子比较小,坐在最前排,她坐在最后排,所以开学好几个星期,我们都没有说过话。直到后来我当上了小组长,我们在一个组,有一次老师让我检查作业,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想的,故意挑她的错误,她急得都哭了。那以后她就特别恨我,看我都是斜着眼睛,小组活动,我参加,她就会不参加。
2.
我翻出我的高中毕业纪念册,都泛黄了,我在毕业照上找到她,好模糊的一张脸,隐在人群里。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牙疼,我妈妈就带我去诊所看,医生说我的牙齿有一个很大的洞,要拔掉,我闭紧眼睛,疼得眼泪都掉下来。等我睁开眼睛,就看见她了,一脸坏笑地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诊所里的颜医生是她的爸爸。
毕业纪念册上有苏楠的电话,可是我拨过去,却是空号,我想她家一定是搬走了。于是那天下班,我便绕去颜医生的诊所,只可惜她不在,连颜医生都不在,只有他的小助手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我说:“颜医生的女儿会不会经常过来?”那个小助手说:“我也不知道,我刚刚过来见习,都没有见过颜医生的女儿。”我说:“这样啊,谢谢你。”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那个小助手又突然说:“好象听说颜医生的女儿是在同安医院的。”
从诊所出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左边的牙齿有点痛,难道它们也是有记忆的,知道我故地重游。我在嘴里丢一颗薄荷糖,然后张大嘴巴,深呼吸。这个方法还是小时侯苏楠教我的,我老是去她爸爸的诊所补牙,痛得哇哇叫,她便在我嘴巴里丢一颗薄荷糖,让我深呼吸,空气流过嘴巴,好清凉,就不觉得痛了。
3.
我对我妈说起我的那个梦。我妈笑坏了:“你哪里是梦见了颜医生的女儿,你明明是梦见朱自清的爸爸嘛。”我妈又说:“你怎么会突然梦见颜医生的女儿呢,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我去帮你跟颜医生说啊。”我说:“不用了,你早怎么没这份好心。”我妈说:“那时候你们还小。”
是的,那时候我们真的很小,我十五岁,苏楠也是十五岁。有一次,周六学校补课,我去得特别早,她也去得特别早,两个人站在教务处的走廊上。我说:“苏楠,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哦。”她说:“你问啊。”我说:“你有没有男朋友?”她说:“还没有。”我说:“那你可不可以做我的男朋友。”我当时太紧张,就说错话了。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我觉得丢死人了,就跑掉了。
后来,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地看见苏楠跨在自行车上朝我招手。她说:“喂,我做你的男朋友啊。”我楞了一下,扑哧笑出来,她也跟着笑起来。我们一路走一路笑,一直走到了高三。
4.
我在同安医院问了好久,才问到苏楠工作的神经科。我想起了小时候苏楠问他爸爸的一个问题。她说:“爸爸,你为什么做牙科医生,而不做心脏科医生呢,心脏多重要呀。”颜医生摸摸苏楠的脑袋说:“因为爸爸聪明啊,牙齿有三十二颗,而心脏只有一颗。”看来苏楠比颜医生聪明多了,她选择了神经科,人的神经可是有无数根。
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铁栅栏,到四楼,我问护士:“请问苏楠在不在?”护士说:“在隔壁。”看见苏楠的时候,我吓到了,我以为她高中毕业之后读了医科大学,做了医生或是护士,谁知道她是做了病人。我说:“你怎么了?”她说:“你怎么了?”我说:“我没怎么了,我是问你怎么了?”她说:“我没怎么了,我是问你怎么了?”
有护士过来喊:“苏楠,吃药了。”她便乖乖地张大了嘴巴,护士把药丢进她的嘴巴,她吧唧吧唧嘴,然后深呼吸。她说:“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就不疼了。”我努力深呼吸,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却那么疼?
我又想起高三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我在学校后面的巷弄里等到苏楠,天特别地冷,风呼呼地刮,我们抱在一起取暖。然后我妈就出现了,她什么也没说,便打了我一个耳光,要我滚回家。我在前面走,我妈跟在后面,我听见苏楠在后面低低地喊了一声:“许安。”我想停下脚步,可是我妈又推了我一把。我只能被她推着走,走出去好远,我才敢回头,看见她还蹲在原地,把脸埋在膝盖里。
5.
夕阳一晃,便落到了医务楼的那一边。我对苏楠说:“我要走了。”她说:“好啊,你路上小心一点,你要记得来看我。”我说:“我一定会来看你的。”她说:“你说话算话哦。”我说:“一定的。”
我对我妈说:“颜医生的女儿怎么会得了精神病。”我妈吓了一跳:“她得了精神病吗,我都不知道,自从你高中毕业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其实高中之后,我也没有见过苏楠,读大学的时候,偶尔听高中同学说,她读了医科大学,同学会的时候,她还打听过我,问我现在过得好不好。我妈看见我难过,便也难过起来。她说:“也许当年,真的是我错了。”
我想起那个冬天,我被我妈拉回家之后,苏楠一直蹲在原地没有走,难过地哭。后来她就出事了,附近工地两个下班的民工把她拖进了一片拆迁地,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她躺在一片废墟里,衣服全被撕烂了,腿上全是血。我整个人都呆掉了,眼泪刷刷刷地流。
从那以后,苏楠便不再理我了。看我的时候都是斜着眼睛的,小组活动,我参加,她便不会参加,时光好象一下子回到了最起初最起初的样子,其实我知道,有些时光,是再回不去的。没有等到高考,她便转学了,说是去南京。她没有跟我告别,我追到火车站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走了。从那以后,只要听到火车与铁轨哐啷哐啷撞击的声音,我就会莫名其妙地揪心,疼得无法呼吸。
6.
我去医院的时候。苏楠激动地跑过来。她说:“你来啦。”我说:“是啊。”她说:“我给你看我新写的小说哦。”她把厚厚一本书捧到我面前。她说:“我写得好吗?”我说:“好是好,就是出场的人物太多了。”护士在那边喊:“哎呀,你又把电话簿拿出来,快放回去。”我不理她,还是一页一页往后翻。
护士还想说什么,就听见隔壁叮叮咚咚地有人在敲脸盆和茶杯,喊着你愿意吗,我愿意……苏楠说:“隔壁的两个神经病又在结婚了。”我说:“真的吗,我去看。”苏楠又说:“要不我们也结婚吧?”我说:“好啊。”我敲着脸盆,苏楠敲着茶杯。苏楠说:“我是神经病,你也不在乎啊。”我说:“没关系,我也是神经病。”
我这样说的时候,苏楠就哭了。然后我的手机也响了,是我妈。她说:“小安啊,你听谁说颜医生的女儿得了神经病啦,我刚刚路过颜医生的诊所,听颜医生说,她女儿现在在同安医院工作,而且这个月就要结婚了。”我看向苏楠,她也看着我。她说:“那天我站在护班室的窗口,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来找我的,我就装了一下我的病人骗骗你。”我说:“那你要结婚了,也是骗我的吗?”苏楠点头,又摇头。她说:“我要结婚了,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来找我。”
听到我们敲脸盆和茶杯,隔壁两个天天结婚的病人也跑过来看,觉得真羡慕他们是神经病,可以天天结婚,而我们却一天也不可以。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一直不敢回头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蹲在那里,她是不是又哭了?高三那年我没有回头,我后悔了十年。现在我还要不要回头?爱不爱?我不知道。我深呼吸,我宁愿我的三十二颗牙齿一起疼,也不要一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