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熊妮妮,17岁之前,我深爱着漫画书,CD,电影,爱情小说。17岁之后,我深爱着篮球。因为我深爱着一个深爱着篮球的男孩子,他叫于天天。
从我17岁的夏天到于天天20岁生日的前一个星期,一共是279天。每天下午,他都骑着单车来载我去民生小区的球场打球,从我的铺子到民生小区会经过建设银行民生路的分行,我会跑过去把一天的收入存起来,常常是一大堆硬币,我的铺子是卖奶茶的,所以很多零碎的钱。
七夕情人节的时候,于天天送我一只小猪猪的扑满。他说,以后你觉得开心的时候,就丢一枚硬币在小猪猪的肚子里,因为他笑的最开心。我奇怪,我开心的时候很多,小猪猪的肚子一下子就丢满了,然后丢哪里呢?于天天伸出手说,等丢满了的时候,就取出来丢在我的兜里。想得美,我捶他,他心疼地把我揽在怀里,丢进去第一枚硬币,清脆的声响,像是七月蓝天掠过的鸽哨。
丢第二枚硬币的时候,是我们认识的第三个星期,在民生小区的球场。于天天他们队输了。球场的男生起哄,罚他站在小区的楼下大喊十声“我爱熊妮妮!”那个时候是下班的时间,小区里满是人,于天天拗不过他们,便站在小区的楼下声嘶力竭地喊”我爱熊妮妮!”喊到收不住,居然喊了一百多声。喊完了之后,大家掌声雷动。连小区里买菜的老太太都激动得跟着鼓掌。
我生日的时候,我丢进了第七枚硬币,那天于天天送我一张CD,我们骑着单车,一人一只耳机听麦田守望者的《时间潜艇》,我靠着他的背,闻得见他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打完球,我们坐在篮球场上吃蛋糕,17支小小的蜡烛在风里跃动,他用嘶哑的嗓子给我唱生日歌。然后过来吻我,吻得我眉毛上全是奶油我都不知道。他也不说,害得我还扬着脸拉着他的手穿过最繁华的夜市街。他在一旁偷笑,我也跟着傻笑。
在球场,于天天像是一只拧紧发条的兔子,左冲右突。我每次在旁边喊加油喊到嗓子都哑了,可他还是老输球,害我也跟在后面被罚。丢第12枚硬币的那天,也是因为他又输球,球场的那帮男孩子说他已经被罚得百毒不侵了,决定曲线惩罚,罚他的女朋友我跑到大街上大喊一声,我是一只猪。我没办法,只好跑到街上喊了一声:我是一只猪。谁知道我刚喊完,于天天就跑过来把我一推,大喊:她不是一只猪,我才是一只猪。街上的女孩子吓得脸都绿了,以为掉猪圈里了。他还回头一本正经地说:“熊妮妮,就算做猪我们也一起做。”
非典的时候,我们小区发现病例,被隔离了半个月。那十五天里我们天天发短信发到手指都软了。他一放学便抱着吉他跑过来,站在我们小区门口的路上唱歌给我听,我隔着大铁门,看见他在街上手舞足蹈,却听不见他的声音,不过他发短信说,他唱得真的很好听,因为有人朝他扔硬币。解除隔离的那天,他一大早便守在门口,看我走出来,一下子把我抱在怀里,摘下我的口罩吻我。我哭出来,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他说我哭的样子猛一看挺丑,细一看,还不如猛一看。在被隔离的15天里,我在小猪猪的肚子里丢进了15枚硬币。
于天天也教我打球,不过我很笨,基本上是被球追着满场跑,于天天把我举起来,坐在他的肩上,我怀里抱着球,举起来丢到篮筐里。即便这样,那球还是兀自在篮板上打转,不肯掉下来,于天天说这叫蓝板球。知道蓝板球的那个晚上,我在小猪猪的肚子里丢进一枚硬币,因为坐在他肩上的时候,我突然希望自己是一只蓝板球,永远都不要掉下来。
丢进第37枚硬币的时候,我不开心,而且很难过。那天于天天骑着单车载我去民生小区的球场,顺便绕去民生路的建设银行存钱,我坐在车后面,一手抱着钱盒,一手抱着篮球,一路上我们听生日那天他送我的CD,麦田守望者的《时间潜艇》,我帮他戴好滑落的耳机,手里的篮球便滚出去,他下车去追,那辆货柜车就冲过来了……于天天在手术室做截肢手术的时候,他送我的CD,还在我的CD机里转:看,窗外的鱼,排成队,往前追……
于天天出院的那天,我在小猪猪的肚子里丢了两枚硬币,因为他出院,我很开心。因为他出院之后,戴着假肢还能一瘸一拐地打球,我很开心。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每天换我骑着车载他去民生小区的球场,只是他再输球,也没有人罚他,只是他打球的样子也和我一样烂了,被球追着跑,只是每天我会记得在给他的木瓜奶茶里加两片钙片,只是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我会帮他卸下假肢,寒风灌满了他空荡荡的裤管……
在于天天20岁生日的前一个星期,也就是我们恋爱的第279天,我的小猪猪已经盛满了快乐。我决定把小猪猪打碎,取出里面的硬币给他买生日礼物,我想买两只呵呵笑的小猪猪,我们就可以一起存储快乐了。我打电话问他,在哪里可以买到小猪猪,他在电话那头不说话。然后就哭出来了,我说你哭的声音,猛一听挺难听的,细一听还不如猛一听。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有另外一个女孩子帮他存硬币了……
第二天,我在民生小区的篮球场又看见于天天,一瘸一拐地跟着篮球跑,在我从前坐过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抱着他的外套,中场休息的时候,帮他擦汗。于天天也看见我了,抱着篮球傻傻地站着。我问,为什么?他说,没有为什么,我只是不要你可怜我!我说,我不是可怜你,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他说,没有人比你更喜欢我?熊妮妮,不要以为只有你才会要我!他说完,把球一扔,那球兀自在篮板上打转,终究还是掉下来了……
他转身便走了,那个女孩子也站起来,跟在他身后,我这才发现女孩子也戴着假肢,看着他们一瘸一拐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我宁愿不要一双健康的腿,我追过去,从手袋里拿出两个小猪猪的扑满递给他们,然后转身跑开了,我听见身后女孩子抱着两个小猪猪的扑满开心地对于天天说:我是一只猪,你也是一只猪……
我蹲在民生小区的楼下,一遍遍地喊,“我爱于天天!”眼泪潮水一样涌,小区里买菜的老太太跑过来关心地问我,上次在这楼下大喊“我爱熊妮妮”的男孩子怎么没有来……
我和于天天再见面,他已经读大四了,那时候临近七月,他就快毕业,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他来和我告别,那天我们在民生小区的球场上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他说,等毕业了,他有三件事要做,第一件事是赚钱,第二件事还是赚钱,第三件事是赚够了钱,买一辆宝马,我天天坐在宝马里,没人看见我瘸。他说完就哭了,我也跟着哭。
很晚的时候,他送我回去,还是当初那辆脚踏车,他不让我载他,他也载不了我,我们就那样踩着道旁树明明灭灭的影子,一直朝前走。到民生路的十字路口时,他突然回头对我说,熊妮妮,我一毕业就要结婚了,大概是十月!我楞了一下,就跑开了,他没有追过来,因为是红灯,我站在马路那边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从马路这边到马路那边很近,从马路那边到马路这边很远,我们就这样隔着,呆呆地望着,一辆接一辆的车在我们眼前轰隆隆地开过去,挡住我的视线,看不见他的那一刹那,我忽然很怕,怕车开过去之后,他就不见了。
七月很快就过去了,于天天很快就离开了,接着是又一年的七月,再一年的七月,岁月像是麦田守望者在《时间潜艇》里唱的那样,排成对,往前追……我又有了新的感情,新的生活,但每回走过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我总是呆呆站着,望着,车流汹涌,我不知道哪一辆宝马里坐的会是他。明日又隔天涯,而最起初最起初爱过的那个人,他的好,他的坏,都像是胸口的刺青,跟着呼吸,直到停止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