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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真情花瓣(11)

我们真的开始在杭州温软的春风中寻找黑猫。我们走遍了杭州的弄堂和小巷,始终没有发现传说中的黑猫。有一天我说,老太太老眼昏花的,给她送一只随便的黑猫不就行了。强巴和玲子说,这也能行吗?我说,行也行不行也行。于是我们从吴山花鸟市场买来了一只黑猫,把四个爪子给染白了。我们给它取名叫:随便。

我们把随便送到了老太太那儿。老太太坐在轮椅上,一窗稀薄的阳光,无力地像柳条一样垂下来。老太太眯缝的眼睛慢慢睁开,她笑了。她给了我们一万块钱的支票。我们突然发现,老太太很有钱,她家里的陈设都很高档,她有着一间大大的房子。我们和老太太聊天,老太太天花乱坠地说自己以前是如何的大家闺秀。因为突如其来的一笔横财,我们要去喝酒泡吧,玲子要去买新上市的服装和化妆品。随便抬起头,望着兴奋的我们。随便的目光,充满了忧伤。我们推着老太太上路,我们让她吹西湖的风,陪她看西湖上空腾起的喷泉。老太太咧开了嘴,她的嘴里能看到黑洞洞的数十年光阴。

我们的日子过得舒适而平坦。强巴常一个人去和老太太聊天,强巴说老人们都是可爱的。但是老太太在开心了没多久以后,突然离开了人世。我们再次去找她的时候,看到随便躲在远远的角落里。豆腐巷里热闹非凡。我们从邻居的口中知道,老太太分别在英、法、美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在北京当官的女儿,都已经回来了。他们是来奔丧的,他们说,要按最高的规格办丧事。他们有的是钱,他们说娘辛苦了一辈子,他们说为人子女要尽孝道。

我们不知道这丧事是如何的隆重。亲人守夜的那天晚上,是一个没有月色却白亮异常的白夜。我们像三个瘪三一样,远远地看着忧心忡忡的随便。随便脚上的白色颜料已经退去,随便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跃上了屋顶的灰瓦之上,消失了。强巴望着随便一掠而过的身影,轻声说,黑猫不见了,黑猫肯定不见了。我们的生活渐归平静,我们在等待着下一张寻猫启事来改变我们贫穷的生活。

后来有人告诉我们,这只黑猫出现在半山的敬老院。半山敬老院里的老人们,已经和这只黑猫打成了一片。我们去寻找黑猫,我们想要随便重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敬老院,随便在阳光下的老人们中间嬉戏、盘旋。强巴去抱随便,随便却躲开了。它跃上了屋顶,然后消失在将夏未夏的风中。

玲子去了一家超市当营业员,我去了三替公司当水道疏通工,我们不能老是替人找猫谋生,也没有人需要我们去找猫。好久以后,我们在大街上碰到了强巴,强巴说因为他一直想要回那只猫,结果出现在敬老院的次数多了,那儿的人问他愿不愿意留在敬老院工作。强巴说,愿意。强巴就留下了。强巴告诉我们,那个丢失黑猫的老太太,其实从未养过猫。老太太害怕寂寞至死,所以愿意出钱来寻找黑猫。其实去她那儿作假骗钱的人很多,她选定了我们,是因为我们人多。可以让她多一些开心。

第二年清明,我们去公墓看望老太太。我们骗了她的钱,总得还她一些什么。我们最后决定还她思念,外加野花一束。在公墓,我们看到了不远处,一只曾经消失的黑猫,在碑林里一闪而过。

香水瓶

海飞

那一天他捡到了一只香水瓶。他记不得具体日子了,只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有一些风,风中有高音喇叭的声音,要斗私批修,要将阶级斗争进行到底。他看到对面洋楼里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在窗口晃了一下,接着窗口跌落一瓶香水,确切地说是半瓶香水。它安静地躺在泥地上,有只手把它捡了起来,这只手就是他的。他拿着香水瓶看了很久,最终拭去上面的泥灰,轻轻地放进衣兜。

他搞不懂这瓶香水是丢掉的还是失手掉下的。他认得那个漂亮的女人,算起来应该可以说是邻居。但他很少看见她出门,她和这幢洋楼好像是连在一起分不开的。还有她乌黑的长发像云又像瀑布,还有她华贵的衣裳。

他的身边就一直带着这半瓶香水,香水的味道很淡雅,闻到这股味道他就想起那个深居简出的女人。那时候,他是化肥厂里的一名造气工,也到了谈对象的年纪。别人替他介绍了许多姑娘,最终却没有一个谈成。有一天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忽然跳出了那个丢香水瓶的女人。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难道自己看上了她?

她是有老公的,他也见过,那个个子不是很高的男人戴一顶帽子,身上披着一件淡灰色的大衣……

没多久,她被拖出去批斗,她老公也被批斗。在一座桥上,她老公被踢断了肋骨。他也混在人群中,跟着人群喊口号。他举拳的时候,手里捏着那只香水瓶,汗津津的沾着他的手汗。

他偷偷地去给她和她的老公送过一回熟牛肉。在牛棚里吃牛肉的时候,她说:“你很面熟,你是谁?”他很高兴,那女人尽管只说了几个字他也觉得很高兴。他本来想说许多话,话到嘴边只说了一句:“我是你邻居。”

后来,女人和她的老公突然消失了。他却时常想起她并且终身未娶。三十年后,他也从化肥厂退休了。

化肥厂后来被港商整厂收购了,据说要组建化工集团公司。剪彩那天,他也去了。他看到,那个港商原来就是她,就是他想念了几十年的女人,只变化了一点点、一点点。他的身体开始发热,脑门出了许多汗,脸上涌起了红潮。他的手伸进了衣兜,紧紧握住了那只香水瓶,终于他推开人群向前走去,他要问,你还记得吃过我的熟牛肉吗?还记得老邻居吗?还记得许多年前遗落的一只香水瓶吗?

但是他问不出来。他突然发现他发不出声音了,脚步像踩在棉花上,又轻又软。他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离港商几步远的地方。

晚报上说,老工人看到企业兴旺,激动过度而引发脑溢血不幸逝世。晚报上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其实他姓陈,叫陈贵。晚报上也没提香水瓶,一个字也没提。香水瓶就在他衣兜里,香水早蒸发完了,只留下一个空瓶躺在他的衣兜里,很安静,透着淡雅的香味。

流浪狗

白云朵

叶子对我说:“老白,我遇上一件棘手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也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

与叶子接触不多,但知道叶子文章写得棒棒的,一高中生,特有主见。我问:“瓜娃子,碰到啥麻烦事了?”

叶子托着两腮,眼神在我脸上打了一个弯,越过我乌黑油亮的发顶,投射向很遥远很迷茫的远方。她说她领回一个女孩,准确地说是她救回一个女孩。被救的那个女孩被人逼迫着讨钱讨了两年。现在那个女孩在她家。她家人说她做得不对。

虽然是轻描淡写的几句,但我想,肯定没这么简单。要不然叶子也不会郁闷成这样子的。叶子把快要散尽的目光拉回到我脸上,最后定在我的眼睛上。她想从我的眼睛里找到答案。我能有什么答案呢?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叶子望着我。

“你自己还只是一个学生,你把孩子带回家,不是明摆着给家里人添乱吗?”在这个问题上恐怕我比她还没主见。

“我没想要领养她。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我只是想帮她脱离那些人的控制。如果她被那些人抓回去,会很惨的。”叶子的话里透出的是令人难以相信的成熟和冷静。叶子是一个很善良的姑娘。

我知道叶子这时候需要的不是泛泛而谈。把孩子收留在家里呢,还是把孩子放回去?我觉得这肯定不是做选择题的问题。我给叶子说起一只流浪狗的故事。

我家小莞爱狗。那天我回家时,小莞正在给一只狗吃火腿肠。看到我,小莞的眼睛跟小狗的眼睛一样在我脸上溜来溜去。我问又是一只流浪狗?小莞低头。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狗不能跟我一块儿上班,而家里实在找不出另一个人能代我照顾狗。小莞显然不大考虑这些。她以为把街上的流浪狗流浪猫抱回家给它吃一顿,猫狗就不可怜了。

我不该心软的,被小莞一哭我总会手足无措地答应小莞的任何要求。对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我能狠得下心来吗?她自己也够可怜的。我不喜欢狗但也不讨厌狗。我的生活重点不在狗上。但如果狗的大小便问题能得到合理解决的话,或许我能喜欢上狗的。

那天本该没小狗什么事的。可那天我怎么会把手机忘在卧室里呢?要知道那个手机对我有多重要。那时我正处在热恋中,有个男人每天会用手机对我细心地问寒问暖,让我误以为自己重新被爱情收养了。

我小跑着回家,开门进屋,因为匆忙的缘故,没有随手关上门。小狗跟着我进来了,而且长驱直入到卧室。等我呼它出去时,它开始耍赖了。其实它耍赖的样子我不是不喜爱,关键是它没耍对时间。我急着要它出来,它不肯,还有意藏到床底下,对我“汪汪汪”得意地叫唤,更气人的是干脆跟我拉锯似的闹起来,我进它退、我退它进了好几个回合。我是真没时间跟它逗了。一生气,就不知从哪里拎来一个扫把。起初只是想赶它出来,所以像挠痒痒似的往它身上挠。我挠东它藏西,我挠西它就躲东,实在没耐心跟它藏“狗狗”了,就用力狠抽了一扫把,只听一声惨叫。

此后三天,它都没吃一口东西。第三天晚上午夜时分,它凄惨地叫了两三声,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死了。那是很悲惨很于心不忍的一幕。

小莞吃饭时哭,睡觉前哭,只要一想到小狗就哭。我心疼不已。

小狗死后,我竟然也想念起小狗的好处来。

小狗一早就会踢门来看我和小莞。跑到床边,两腿一搭床沿,看到不是小莞的脸,就会马上放下一双小狗腿,绕到床另一边去,然后两腿再往上一搭,睁着一双祖母样的眼睛看小莞睡觉,一直到小莞睁开眼为止。小莞一睁眼就会对着它咧嘴笑,并且抱住它的头用自己的小脸去蹭它。

那个场景我一时忘不了,估计小莞一时也忘不了。小狗死后半个月,小莞差不多每天在吃饭时,吃着吃着,便吃出眼泪来,之后就干脆吃不下去,肩膀一抽一抽地无声抽噎起来。

我跟手机里的那个男人谈及此事,他说:“养狗是需要能力的,这跟爱情是一样的!”说这句话的那个男人现在被我从手机里删除了名字。我的心里又成了荒漠一片,我的爱情在冷冷的月下无家可归。

叶子不再吭声。我便自言自语起来,我说我再也不敢养小动物,花也不敢养,甚至……我抬起头,我说甚至我连下弦月都不敢再喜欢。

你的笑容永远灿烂

傅昌尧

老吴醒过来了!

老吴在死亡的隧道里摸索了三天三夜,终于又回到生命的入口。老吴的苏醒让整座城市长长地吁了口气,鲜花和掌声将医院塞得满满的。老吴是个英雄,火海救人的英雄。

老吴很普通,普通得犹如街边的梧桐树,老吴绝对没想到自己今生还做了一回英雄。那天,老吴下班本不该从那条街经过,很像是有个导演在故意安排。老吴突然心血来潮要给自己买一条绵绸做的灯笼裤,老吴每天在护城河公园锻炼身体,见人家穿着灯笼裤很精神,就想也来一条。

刚拐进那条卖服装和小商品的步行街,就见有人急赤白脸地往外跑,边跑边喊,起火了!起火了!老吴眼睛不太好,一抬头,这才看见不远的一个店铺里有火光,浓烟滚滚。老吴犹豫了一下,准备往后退,可被蜂拥而来救火的以及看热闹的人流裹挟着,被挤到了起火现场。老吴明显感觉到阵阵热浪的舔舐。有人喊,太危险了,大家往后退,给救火车让道!老吴听到远处消防车的鸣叫声越来越近。就在大家纷纷向街对面退去时,老吴突然发现,那起火的店铺里好像有个人。老吴站住了,大叫,里面有人!可没人理会老吴,店铺里不知什么东西爆炸了,人们跑得更快了。

老吴的脚挪不动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里面那个人是我看见的,我不能跑了,跑了,就是见死不救。老吴在冲进火海的一瞬间,后悔今天不该来这里,更不该看见了别人没看见的那个人。

老吴抱着那个人从火海里冲出来,简直是个奇迹,当老吴浑身是火在地上打滚时,人们一时怔住了。是赶到的消防兵将老吴身上的火扑灭的。人们立即将老吴送到了医院。老吴的勇敢与奋不顾身,打动了在场所有的人,又通过新闻媒体打动了更多的市民。人们手捧鲜花,络绎不绝地前往医院慰问。老吴受到的拥戴有些异乎寻常。

老吴的神志稍稍清醒一点以后,得知从市长到街边捡破烂的盲流都来看过他,心里便忐忐忑忑的。他竭力追忆着那天救人的情形。他问身边的人,救出来的是个什么人?人家告诉他,救出来的是个美丽的姑娘。老吴又问,那姑娘怎么样?人家告诉他,姑娘只受了点轻伤。老吴还问,那是谁家的姑娘?人家还告诉他,那姑娘就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老吴再问,人家就说,老吴你现在特别需要安心治疗,别消耗精力,因为还处在危险期。老吴便微弱地叹息了一声,心里一堵,又昏了过去。

老吴像多数严重烧伤的病人一样,病情反复无常。一些国内著名的专家也被请来为老吴诊治。专家们说,老吴的伤势太严重了,这样的伤势还能活着,简直不可思议,且随时都会……老吴只要一醒过来,就询问那个被救的姑娘,人们越来越难以应付老吴的询问。那天,老吴凑在前来采访的记者耳边问,那个姑娘为什么没来看我?记者怔住了,许久才说,她会来看你的。老吴说,骗人。昏厥。

后来,人们找来一个姑娘,对老吴说,这就是你救的姑娘,可老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人们决定将真相告诉老吴,这样或许对治疗有好处,因为老吴反复询问那个姑娘,肯定是意识到了什么,应该尊重老吴。但医生们却又说,风险同样很大。

告诉老吴真相的任务交给了老吴的老伴儿,她噙着泪花,轻轻捧起老吴的头,隔着纱布,说,老头子,大家虽然承认你是个英雄,可你知道吗?你闹了个大笑话,你那天救出来的是个塑料模特!

老吴忽然微笑着,用异常清晰的声音说,其实我知道……说完,老吴就停止了呼吸。人们发现,尽管老吴的脸庞烧得面目全非,但那笑容却像浇铸般地硬朗、灿烂。

给老吴出殡的那天,万人空巷。

八月的阳光

陈玉龙

一进八月,小夏和小秋日日去村前的土路边盼信。土路上的尘土很厚,八月的阳光煮熟了那层泡沫,赤脚踏上去便会燎起几个水泡。

终于有一天,盼来了信,两封。小夏一封,小秋一封。两人急着看了信的封面后又互看了。小夏说:“京城的,比我的好。”小秋道:“上海的,也不差。”兄弟俩遂将半个月来的焦躁一齐用欢笑发泄出。

小夏拆信,小秋也拆信,忘了头顶上的烈日。小夏一惊,小秋也一愣。

后来兄弟俩半喜半忧地回了家,将通知书念给父母听。父亲说:“上大学要这么多的钱?”母亲只叹了口气。

八月的乡村,最富裕的是阳光,而最贫穷的是金钱。棉花还没到上市的季节。

父子仨兵分三路,到晚回家,所筹借的钱还不够费用的十分之一,兄弟俩读书掏空了家底,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母亲只好把一头正在长膘的猪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