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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人间百态(13)

肖仁激动得张大嘴巴,显然是想表达感恩之情,却因激动过分而说不出半个字来,这无疑是肖仁拉大幕生涯中最辉煌的一个瞬间。他原只想大人物能够看他一眼,仅仅是只看他一眼,没想到大人物不仅看了他,还冲他微笑,不仅冲他微笑,还冲他说话!几天后,肖仁就退休了。他已六十一岁,单位早就劝他退休,可他找了种种不是理由的理由坚持不退。可是这回,他半个条件也没提就心满意足地退休了。

黑道

李国新

走出高墙。

外面的阳光真灿烂。

搭车回到镇上,天已擦黑,肚中已饿得咕咕乱叫。哥嫂极冷淡地招待他吃了一餐便饭。回到西房,屋内充满一股霉味。除了一张床外,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毕竟失去的太多了。与他同床共枕三个月的女人,耐不得寂寞和孤独,和他分道扬镳了。久病的父亲跟他怄气,竟然含恨离世。他原先的单位,已将他除名了。早晨醒来,他的枕头湿了半截。

他联系了好几家单位,人家对他格外客气,但都以经济效益不好等理由婉言谢绝。哥嫂对他依旧冷淡。他独身一人另起锅灶,有限的积蓄快完了。正当他为生活所迫时,他的几个哥儿们找来了,哥儿们要把他请到镇上的醉仙楼,为他接风洗尘,他不想去。哥儿们甩给他一沓百元票子,他如数退还,哥儿们都万分感激他,要不是当初他一个人承担一切,哥儿们能混到今天?哥儿们怂恿他再当老大,他默默摇头。哥儿们不解地走了,走时留下话,有困难就捎信,哥儿们遵命,依旧把他当老大。他在街角摆了个修车摊。他的生意出人意料的好,整天都有自行车到他这里来修理,有的是问着找来的,他忙个不停。几个哥儿们来约他出去玩,他没有去。哥儿们都说他变了,胆子变小了。他劝哥儿们趁早洗手,弄点本分事干,自食其力地过生活。

哥儿们就笑他,说他变得一点儿都不像原来的老大了。

晚上,他不愿意到哥嫂房里看电视,独个到街上转悠。他看到对对情侣手牵手,亲热偎依,他的内心涌现出阵阵酸楚。他多么渴望再有一个家。他修车卖力,要价也低,生意比同行的都好。他想挣点儿钱,再娶个女人,他要好好疼她。他真正体会到拥有的东西不珍惜,而一旦失去了再得到是多么不易。有天晚上,他从影院出来,独自一人走到一条小巷,只见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一幢仓库旁转悠,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只听见有人喊他大哥,你来得正好,他才知道那是过去的几个哥儿们。他从哥儿们的眼神中看出将要发生某种灾难,就压低声劝哥儿们离开这里,不能再干缺德的事了。哥儿们就笑他,说他真傻,说他受了几年教育后倒真换了个人似的。说他生意这么好,还不是哥儿们故意把人家的胎捅破,再付钱给人家修车的,无非是变着法子支持他而已。他一听这话,心里真不是滋味。僵持了一会儿,哥儿们就给他一个面子,当真就四处散去。

他依旧修车,只是修车的人没有过去多了。渐渐的,他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时常哼几曲流行曲子。晚上,他已养成习惯了,不是去看电影,就是独自在街头街角漫无目的地散步,很晚才回房休息。有一次,又到了过去的那条小巷里,只见几个黑影正挟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人。这回,又是他的几个哥儿们。哥儿们一看是他,说大哥这回你不能插手了,这家伙有钱得很,见者有份,那个操外地口音的是个商人,连声喊饶命。他压低声说,放他走吧!哥儿们说,大哥,我们弟兄已给你面子了,好不容易宰一个,这次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他依旧压低声说,快放他走!哥儿们火了,倏地都亮出刀子,接着是一场生死厮打。那个商人乘机溜走了,而他却倒在血泊中。

第二天,镇电视台播出一条短讯:昨晚,镇内发生一起因抢劫后分赃不均而引起的流氓斗殴事件,三名罪犯已逃之夭夭,而参与抢劫的劳教释放人员郭勇被刺死,此案正在审理之中。

一周后,一名商人含着眼泪来到镇派出所,诉说前情……

无法开启的门

张国志

一阵风吹过,门“砰”的关死了,把嘈杂关在了门外,他就钻到了书里,就忘记了一切。

有人敲门。他没有动弹。就听见处长说:“没到下班时间,就十室九空了。”

他想出去证明一下自己没有走,可是仍然没有动弹。又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要出去一下,便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手刚刚触到手把,就听见处长和秘书小孙说起了科里的某个人,谈的是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内容。他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他开始意识到,在处长和小孙离开以前,他是无法拉开这扇门了。

书上的文字就再也看不进眼里去了。

处长和小孙好像故意跟他较劲儿,越谈越投机,越谈话越稠,简直就是一对久别的恋人。他们的话题更广泛了,涉及的人和事更多了。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他怕听那些差不多属于个人隐私的谈话,觉得自己是在窃听别人的秘密,他被一种犯罪感所控制。但是他又很想听,因为那些话是他平时不可能听到的。处长和小孙谈到了许多人也谈到了他,他总算明白了一些问题和各种关系,也弄明白了处长对包括他在内的他的下属们的种种看法。这是一种私下里无遮无掩的交谈,作为第三者的他,直听得心惊肉跳!如果不是亲耳所闻,他真不敢想象这些话是出自处长之口,他多少有些吃惊。

墙上的挂钟嗒嗒地走着,已经五点钟了,孩子还在幼儿园没接,对不起了小老师,又得让您加班延点了,我实在走不脱。

电话骤然一响,吓了他一跳。他伸出手,又赶紧收了回来。电话铃好像比以往更急促,似乎有什么急事要找他。响了总有几十下,终于累得停下了。须臾,又在处长那边响起。“不在。”处长嫌烦似的挂了。

他有一种预感,那电话就是找他的,可是他不能接。偏偏这时候他想起一件急事,要给朋友打个电话,但是他又不能打。天色暗了下来。处长和小孙正在热烈地交谈,没有任何要走的迹象。他站到窗前,厂区的喇叭已经响了,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行色匆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幼儿园老师骑车子带着儿子打窗前经过,他正想打开窗子喊他们,但马上又反应过来,怕儿子看见,赶紧离开了窗子。

他真想跑下楼去。如果是二楼就好了,从这四楼跳下去,不死也得残。

这时,处长接了个电话,可能是他夫人打来的,他这才乖乖地走掉。“砰”的一声响过,整个楼死一般地寂静。

他如获大赦,急忙拉开门。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他赶紧过去抓起话筒。是幼儿园的阿姨打来的,说他的妻子病了,正在医院,让他快去。还说:“刚才给你打电话,没人接。处长说你不在……”

他放下话筒,正欲出门,却被站在门口的一个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处长。

核桃哨

许松华

哥撂下一麻袋核桃就走了。哥叫麻山。

麻山背对着她说:“哥瞅你活得腻烦,这袋核桃该够你磨蹭一辈子吧!”盲女的眼泪就刷地流了出来。盲女十四岁。

她握着核桃,呆呆的,木木的,恍如化石。

她拿起身边的钻子,捏着核桃钻起来。她知道,哥把她的命运交给了核桃。钻好,她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下。

“嘀——哩——”核桃发出滞涩的脆音,略带点儿不安,又略带点儿惊慌地消失了。她惊喜得像一头小鹿在胸口欢蹦乱跳地撞。

盲女就天天坐在院前钻呀,掏呀,刻呀。风儿掠过树林,她悄悄支棱起耳朵;河水流过卵石,她陶醉般地朝那个方向凝望着。

她看不见夕阳,看不见青青的翠竹,乳白色的炊烟动人地袅娜着。

过路的老汉牵着牛从她面前走过,总带点儿哀怜的口气叹道:“这娃呀,疯魔哟!”放学的孩子看着她,远远地不肯拢来。

麻山把她雕的核桃哨捎到集上,换回俩小钱。麻山把钱一股脑儿倒在她手上,说:“这是你的劳动所得,哥可是一点儿也没敢贪心呀!”

后来,麻山把好多好多的核桃哨捎到集上,换回的钱提留一半,把另一半交到她的手上,眼热地说:“妹子可是发了财哟!”

盲女朝旁边的破篓淡淡地一点头。“放这里了。”又自管挖下去。

麻山看看破篓子,恋恋地叹了口气。

人们不知道盲女存了多少钱,只听见核桃哨漫天遍地繁响着。

然后盲女去了一趟学校。

要不是那天京城来了一群艺术家,说是搞义演,兼吸收民间艺术,盲女也许就永远是山房前一帧淡淡的风景。

那天四乡的人都去了,热闹异常。待艺术家演唱完后,县委书记说:“大家伙有点儿手艺的,都献上来呀,要评大奖的!”

有个小伙子就站到场地中间,把一根唢呐吹得溜溜圆。

许多人竞相献艺,口哨,二胡,洞箫,三弦,甩花儿,秦腔,唱得天红地彤,云转树摇。艺术家们一个个默默地听着,哑寂无声。

最后上场的,是一个吹柳笛的小伙子,只见他柳笛一吮,才亮出一声儿就天朗地清;一溜儿出来,全场鸦雀无声,只有一团大白云低低地在人们头顶上伫立不动。

突然,不,仿佛是低低的,缓缓的,另外一缕亮丽的清音,越过山野,掠过柳垄,拂过湖水,一直消失在白云里。吹柳笛的小伙子收了柳笛。人们用目光追寻着那缕仙乐,最后用心地谛听云层,仿佛要把魂儿从云中拾回来。

霎时只有许多秦俑呆呆地伫立在这块曾经铁马金戈的古老土地上。

那缕清音陡地一颤,似乎钢绳倏地一抖,甩出个大花儿。一串音符九曲百折,又刷地把大地上的一切带往天堂。人们似乎肋生双翼,缓缓升上天空,只觉得玉袂飘飘,异香扑面,如痴似傻地跟着渐去渐远。

艺术家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突然哑着嗓子发一声喊:“留住他,他已经走远了!”

人们才如梦方醒,着了魔一般一起向左奔去,白发苍苍的老者跑在最前面。跟了半里多路,前面一带柳丘,柳丘中,一位白衣少女飘然而立。山上,柳丝细细,白云依依。

老者道:“请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朱唇轻启:“小女无名无姓,人皆称我盲女。若没有别的事,我要走了。”

老者道:“你……你怎么不来献艺呢?”

少女昂然答道:“好孬自有评说,名利于我如浮云。”

老者不肯罢休:“那么,你肯不肯留下来,随我们义演呢?”

少女缓缓摇头:“我所到之处皆义演。”

老者叹道:“真乃冰雪一款,朝霞一袭。”抬眼时,早已不见盲女踪迹,唯见水阔烟蒙。众人面面相觑,感叹不已。

麻山回到家,收到村小学一封感谢盲女捐资助教的信。手攥信函,不觉泪流满面。

名角

陈毓

陆小艺她爹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演了一辈子戏,跑了一辈子龙套。

陆小艺她妈结婚二十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四十岁那年突然花开一树,生下了陆小艺。果实落地那天,那女人却如熬干了油的灯,熄了。陆小艺她爹中年得女,且以老伴的生命为代价,自然宝贝小艺得厉害。

小艺长得美。小艺她爹夸小艺:你看我家小艺,那肤色、那眉眼,天生一个美人相,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左邻右舍初听那话,本是要骂的,又想这小艺自小没妈,她爹夸她两句,算是补偿她一份母爱,也直跟她爹唏嘘一番。

许是从小看爹演戏,小艺竟无师自通。一次剧团演出,演小旦的王小玉扭伤了脚,急得导演跳脚。小艺在后台看爹化妆,见了,就小声问导演:您看我行吗?导演瞪大了眼睛。小艺见不信,就比比画画在后台唱了起来,导演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替补演员,高兴地抱了小艺在后台转圈。小艺自此加入了演艺界。

小艺她爹死的那年,小艺已演过十部很有影响的戏了。小艺她爹临死感慨地说,小艺啊,你一年顶得上爹一生了!说完这话,闭目含笑死去。

小艺哭她爹。小艺的哭声里透着艺术气。圈内人评说小艺那情感痴烈逼真,但不知怎么地,总让人想起小艺在台上演戏的情景。

小艺十八岁那年演的一部戏荣获国家大奖。被一著名导演一眼识中,那导演就带着小艺离开了K城。不久,在报纸上、荧屏里,K城人的眼睛不时被小艺的光彩照亮。消息说,小艺又演了一部什么戏,又获了一个什么奖。

小艺二十岁生日那天,在导演为她举办生日酒会上结识了导演的儿子。导演的儿子刚从法国留学归来,一眼看见小艺,就说他是铁片遇见了磁铁。就跟导演说他要娶小艺。导演爱小艺,更爱儿子,就成全了这一对玉人。

婚后的小艺越发美丽出众。她的美有一种摄人的力量。初时,小艺的千娇百媚,她的富于戏剧化的言行逗得燕尔新婚中的丈夫开怀,对小艺越发生出一种化解不开的爱,常常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跌了。

日子久了,小艺戏剧性的泛滥在丈夫那里只能换来宽厚温情的一瞥,然后自是目不转睛地盯到他的报纸上去。小艺便有些不悦。一次小艺百般纠缠丈夫,导演的儿子就在小艺耳边轻笑一声:小艺,我现在觉得你跟我在床上都像是在演戏呢!小艺便灰了脸。以后排完戏回家,就慵倦地卧在沙发上,样子极像是她家的那只沙皮狗。丈夫逗她,她也不理。丈夫倒极体贴,以为她拍戏累了,问她冷暖温饱,而小艺终日慵倦,终日难见笑影。

可是只要一入戏,小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全都活泛了过来。仿佛是上足了力的玩具,急切渴望释放出全部的力。

《霸王别姬》剧组挑小艺去扮演虞姬,小艺的演技在这部戏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把那个虞姬演得千般柔情,万般刚烈。连导演都被她感动得涕泪滂沱。特别是项羽被困垓下,虞姬舞剑自刎一场戏,那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唱白,都让人为英雄美人垂泪。直至虞姬在剑光中揉碎芙蓉红满地。

小艺竟从这部戏里醒不来了。她说中国只有项羽一个男人。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放射出一种让人心碎的光芒。她把项羽的扮演者当成了项羽的化身。

《霸王别姬》封镜。“项羽”在一部警匪片里演一个警察,按剧情需要,警察需从十层高楼上跳下。当然这一切都是特技,那警察也只是一个穿着衣服的木头人。当木头警察从高楼上坠下的一瞬间,摄像师从镜头里看见一个白色人影,仿佛是一只展着双翅的鸟儿,也跟着一起坠下去了。它落在了木头警察旁边,在摄像师的镜头里定格成一只静美的蝴蝶。它的白色羽衣洇在了一片绯红之中。

只有导演的儿子不哭。他说,小艺是上帝精心制成的一件艺术品,俗世里的生活她不快乐。于是上帝就将她收回去了。而人生,又怎能时时刻刻都像在演戏啊!导演的儿子声音如蝉。

要钱

邓耀华

春节将至,县长很着急,县长知道下面的乡镇长们到了年关都要找他要钱。全县的工作靠的是基层的一帮子乡镇长们,你不给钱,面子上过不去。

县是穷县,一点儿可怜的财政收入很难维持全县的支出,县长就想方设法到处要钱。县辖区有一家大型国营轴承厂,县长每次找厂长,厂长都能给个十万八万。

这一次,县长又到厂里要钱。厂长是个爽快人,说县长我晓得你来厂里的目的,不过这次不能轻而易举的就给你,你得喝酒,喝一碗给你一万,上不封顶。厂长是个北方汉子,酒量大,喜欢搅酒逗乐儿。

县长本来酒量不大,胃又不太好,就有些为难。

厂长笑着说,你不喝就算了,那么这钱就别想要了。

县长咬了咬牙,说好,我喝一碗一万,你厂长说话得算数。

厂长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