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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欢喜冤家(27)

不期下行李之时,早被强盗见了。那盗乃江湖大盗,诨名水里龙,有一身本事,千斤力气。凡遇一只船内有十余个客商,他独自个一把刀立在面前,这些客就送与他了。江湖上说起他,也都害怕。这日不小心被他见了,能得几个人,他哪里放在心上。恰好船行到崇德,过去石门地方,是未牌时分,夫妻们正在那里吃酒,彩云说及唐氏与素梅前后好处,——船是离岸有三四尺的,只听得船头上一声响,那船侧了几下。人龙开出舱门一看,好一个大汉,满肚皮疑是冯家使来的刺客,便深深打躬道:“请舱里坐。”水里龙见他这般一个斯文待他,把刀也不拿出来,就进中舱。其余男妇,惊得后稍躲避。费秀才斟上一杯酒,深深作揖奉去,强盗笑一声,接来吃了。他又斟上一杯如前送上,强盗接了酒道:“书生莫要如此待我,有酒待我自吃罢。”便坐下大杯吃,并无话说。人龙取酒,他又吃,将至半酣道:“秀才,我前日见你箱中有物,随你已是两日了。你好不小心,我今日不拿你的,前边去还有人取你的,这头还留下牢哩!我问你,因什要紧,新年里赶船赴京?”人龙见问他,方知道不是冯家使的。便坐下又送酒与他吃着,便将算命的直说到为此往京逃避。

强盗听罢,大怒道:“冯吉豪奴,这般可恨!有日撞着我,休想饶他!”道罢立起身来,拱拱一手道:“去了。”人龙一把扯住,跪下道:“壮士,你方才有意而来,今竟自空去,岂不怪我?前边性命难保,可怜我夫妻都是含冤负屈的,若前边死了,做鬼也不瞑目。求壮士取了金珠,怎生留得记号,得前途无事便好。”强盗扯起了秀才道:“几乎忘了。”忙取纸笔,画了一条青龙在水盘旋之势,道:“你可贴在头舱门上,日间便无事了。如黑夜不见之时,你说水里龙贴在舱门上的,他自然去了。”道罢竟上船头,把身子一跳,大踏步往岸上去了。夫妻重新走来道:“胆都破了。又是这强盗好哩,遇了恶的如何是好?”一路上去,果然平安。

到三月内,方到京中。人龙雇了牲口,问秀香说:“你家住在何处?”秀香一一说明,随上岸去寻了宗族。有了住宅,把家眷什物俱进了城住下。往吏部各处下了书札,速央人往国子监纳了监,便静坐书房勤读。

不觉秋闱将至,纳卷入场。到八月廿六揭晓之时,已中九十一名,三夫妻快乐,不必言之。恰好到九月,卜昌已离任回京,大家欢喜,摆下一桌团圆酒,欢喜不尽。不觉春场又近,人龙又猛读多时,会试中试,殿了三甲进士,吏部观政三月,选在镇江府丹阳知县。他有了凭,接了卜昌一同赴任,一路上满心欢喜。他想道:“几年之间,有同年到浙江做巡按。冯吉强恶,一定难饶了,那凤城东,活活打死他;只是唐氏、素梅二人大恩要报,王禁子着实报他。”

一路行来,又是丹阳地方,一县人役早已接着。择日上任,免不得参谒上司,答拜乡绅,忙了月余,方得理事。把上司未完事件并前任旧卷,一一的间断明白,百姓无不感恩。

一日,前任未结的一村事,乃是杀人强盗于上年八月内,在扬子江内杀人;当时即被官兵捉获送到本县,尚未成招的。分付提牢吏即时取来。见一个强盗出来,跪在地下。问道:“你叫什名字?”强盗说:“名王立。”问说:“你杀人可有对头么?”“有。”“可有刀么?”答道:“有的。”问“你一人怎么为盗?可有余党么?”答曰:“只得一人。小的那日,原不为劫财杀的。”问曰:“为何?”答曰:“小人上年正月初五,在石门镇上欲劫一个秀才金帛。上他船时,秀才十分恭敬,小人怜他怯书生,吃了他几杯酒;他把一胸的冤恨,细诉与小人知道。此时也要为秀才出不平之气,故此打听得仇人出入,直随他到了扬子江,上船杀的。只得小人一身是实。”知县又问他:“仇人住于何处?姓甚名谁?”答曰:“住在崇德乡间,叫名冯吉。”人龙早已晓得了,大堂上怎好认得强盗?又说:“你这些为盗的都有诨名,你可有否?”答曰:“小人诨名水里龙。”知县道:“为人报仇,乃是侠客。又不得财,又无对证,况一人怎生为盗?”又问:“你可知那日秀才的名姓么?”答曰:“小人一时起意,不曾问得姓名。但初三日下船,所在是德清县城外,小人认得。”知县道:“既有在处便好查访,如果真情,后来放你。那日冯吉身伴,有人跟随么?”答曰:“有一人。小的一上船,他已先跳在江里去,死活不知道。”知县分付带起,依先坐在牢里去了。退堂进衙,请了丈人并二位夫人一齐坐下。把水里龙一事,从头至尾一说,三人一齐快活道:“为你杀死仇人,明日快快放他!”人龙道:“且再迟些,恐一时放去,上司知道说我纵盗。我已有出他审语,再迟一月,方可放他。”

光阴迅速,又过了一个多月。分付提牢吏把强盗王立取出来,须臾,跪在下面。知县便道:“你上来。那德清秀才,我已着人查访,果有仇人冯吉。他还讲有个凤城东,倒是个主谋,为何放过了他?”答曰:“老爷青天,小人直说。小人故虽为盗,实有侠肠。一般见孤苦的,小人肯怜惜他。因那秀才受冤,心实不平。小人也与同伙人于上年二月已分付过,遇此二人代我杀他。后至五月端阳,那凤城东他在冯吉家吃酒,至黄昏出门,被伙计先杀了。不瞒老爷说,那冯吉家中九月间已知冯吉杀死了;他妻子唐氏又是善人,不管闲事。先被家人偷盗,后来这些占田产的人,被害的共有数百家,竟大家约日会齐,把内囊抢得精光,房屋放火烧了,田地都被占去了,家人尽数走完。那唐氏后来没住处,投入前村尼姑庵修道,只得一个家人媳妇随他出家。”知县道:“我闻知冯吉豪恶如虎,今已报应,倒也亏了你。如今放你,为人除害,是个好人。但放你去,恐又为非,则上司罪我纵盗;你肯指天应誓,放你去罢。”答曰:“小人心直口快,断不敢负老爷释放之恩,敢累老爷哩。小人家赀也不少,断断不为盗矣。立誓倒不足取信。”县官道:“料你直人,不敢为非矣,去罢。”水里龙当堂磕四个头,竟自去了。

人龙退入私衙,把水里龙说杀篾片、散家缘、唐氏出家一番话,说与丈人妻子说了。喜的是冯、凤二人杀死,苦的是唐氏没有住场。知县说:“这个不难。”次日升堂,讨一只浪船,差一名甲首,付与他五两银子:“可到崇德冯家前村尼姑庵中,接取唐氏院君,再问素梅消息。他问你何人差的,你说德清费夫人感当年你看顾分娩情由,一定要他起身同来。”甲首应承去了。

不须半月,唐氏同素梅已到了。报进衙去,即开门请进,两位夫人迎接,各各施礼,彼此感谢一番,整酒相待。次日,着就原差甲首,复到崇德县中牢里,寻禁子王元到来。不期王禁死已半年,有一子王一,甲首请了他来。到时通报,开衙接进,卜昌说道:“可惜你爹死了,不然,费爷正要看重着他。”遂设席相待。住了几日,不相正是唐院君齐头四十岁,人龙整席上寿。次日,送王一官俸五十两而别。

其年,钦取人龙补户部主事,渐升至兵部侍郎,儿子费廉已发高科矣。忽一日坐堂,见一个把总手拿手本进来参谒,上写着新授直隶松江府沙州把总王立禀参,侍郎把他一看,正是水里龙道:“你认得我么?”王立道:“似有面熟,一时想不起。”侍郎道:“丹阳知县放你的,就是我。”王立抬头细认,叩头下地:“那日若非老爷释放,焉有今日?”侍郎道:“那船中秀才亦是我,若不是我,谁肯放你杀人罪犯?快请起。”置酒私宅请他,岳丈兼儿子一同陪酒。后累荐王立官至总关总兵。费廉中了进士。秀香生二子,俱登高第。卜昌寿九十,后本宗立嗣一子,侍郎加厚待之,俱昌盛累世云。

§§§第十七回孔良宗负义薄东翁

紫燕衔泥二月时,先生失馆竟何为。

仲尼有道终归鲁,孟子无心肯事齐。

卖剑只因嫌价少,弹琴应为识音稀。

鸾凤暂出丹山外,要借高梧第一枝。

世上万般生意,惟为人师者尊重无比,就是人家朝夕焚香礼拜的,止得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至于人家一请先生进门,就是朝夕供养,犹如敬重父母一般致意,那一个敢怠慢着他。所以为师者,当尽自己的学力,尽心教训,方不有负东家一片致诚的真心。如今,先生未到得六个月中旬,便思量钻谋下年的书馆。一闻某处是个好东翁,供奉极盛,馆谷极肥,便心里梦里想着,务必央人去讲,略有一面之熟,便去挞面皮,求荐书。谋得到手,初然坐馆便勤勤谨谨讲书讲文,不辞辛苦。待其下人极其宽厚,叫小使小官、阿哥、大哥,下人无不欢喜;待学生,就是帮闲的奉承大老官一般举动,无不逢迎之意。直至过了端阳,半年束脩到手,下半年便又不同了,诸般都懒散起来,这山望见那山高,终日往街坊打听某处有好馆,又去钻谋了。所以有恒业而无恒心,把人家子弟弄得不尴不尬,误人之事,最为可恨。

如今且说个请先生乡绅,这官宦住在浙江嘉兴府秀水县,姓江,名字五常,官居侍郎。只因无子,半百之年便告了致仕。大夫人无得生长,连娶了六个美妾,越着紧越没影响了。又曰:“花多不得子,寡欲多生子。”有了六七个妻妾,一夜一房,尚且轮流来也是疏懒的了,还经得空了几夜不成。大夫人又道:“你年过半百,也算是老年的人矣。看了这般光景,子息不能数了,还须查看同房,该应继立嗣子一个;免得一有差池,这万万家财被人抢去,又无后代,悔之晚矣。”江公道:“夫人之言有理。”遂将胞弟次子江文,择日请亲承继过来。

这江文方得九岁,正要紧读书之际,江公遂将要请先生一事对亲友说知,那荐书雪片一般来了。江公为难,听分上一个也不成,遂着家人往余姚,打听近时宗师考在优等生员,请一个来。家人领了主人之命,竟到余姚往学里去查。有一个孔良宗,乃提学岁考批首,也有馆的,因东家止得一个学生,是独请的。不期学生得病而亡,正失了一个肥馆在家叹息;却好遇着江家差人来请,十分快活,厚款来人。次日收拾起身,同了家人一路而来。才下得江船,开得几丈路儿,却遇潮来,满船之人都道:“顺流利市。”来到江家,见了主人,相见甚欢。大凡做先生的,果然有不乐之处:妻子在家守有夫之寡,自身在馆坐无罪之牢。守了一年才得释放归家,一似囚人遇赦的一般,好生快活;未及一月又要分离,正是才得相逢又别离。

且说江公,见先生笃实沉静,便已放心。打听得浙江按院乃是同门同年学道,又是相知,他心中要到西湖游玩,因便耍耍回来。带了几个家人,两个小使,动用之物无所不有,别了妻妾,到书房别了先生,一竟而去了。这些家人媳妇并同小使丫头,一见主人出门,一似开笼放雀的光景,都往门楼下顽耍去了,连书房中茶也没个人拿。大夫人着那服侍扬州姨娘的使女素梅,拿茶送到书房中来。先生看见道:“有劳姐姐送来。”素梅道:“这些小使,但是老爷一出门,他们都去白地了。无人在内,着我送来。”先生道:“多劳你了。”

去不多时,只听得里边一路儿欢笑出来,都往前厅去了。先生听见,便问江文:“是什么人这般欢喜?”江文立起身来往外去看——连学生也不进来了。先生见江文不来,要去叫他进房读书,走出房门往厅后张看。这一张,弄得一个老实先生反做了虚花浪子,一时轻浮起来。只见六个美人生得:

媚若吴宫西子,美如塞北王嫱。

云英借杵捣玄霜,疑是飞琼偷降。

肥似杨妃丰腻,瘦怜飞燕轻飏。

群仙何事谪遐方,金谷园中遗像。

先生虽年年坐馆,各处乡绅人家处过,自不曾见有一家六个都是国色天姿的俏丽,人人美貌。看了裙边之下,弓鞋各有长短,大小不同,止得一个穿玄色绿纱衫袄的美人,那一双小脚实是小巧,令人爱极。

正在张望间,只见门公报道:“许相公来望大夫人。”那一个美人跌身就转,往内一跑。先生慌了,急回身一走——忘记后轩门槛,一交绊倒,跌个合扑。一众美人见了,都忍不住的咯咯之声。有一个笑字谜儿,说得有理:

说价千金可贵,能开两道愁眉。

或时扯破口唇皮,一会欢天喜地。

见者哄堂绝倒,佳人捧腹揉脐。

儿童拍手乐嘻嘻,老少一团和气。

先生跌倒不起,江文来扶,那一众美人都掩了嘴儿,齐进去了。

先生归房坐下,与江文说曰:“因你去久不来,出来唤你;不期女客进来,急欲回避,忘了门槛,一绊跌倒,被这些女客笑了。”江文道:“是许家表兄来望家母,这些姨娘们要避,走得快了,倒把先生累了一跌。”先生说:“我这一跌,足值六千银子。”江文说:“怎生解说?”曰:“岂不闻美人一笑值千金?如今六个美人一笑,岂不值六千银子。”江文说:“想先生这一跌,连屁也跌出几个来。”先生说:“为何?”江文说:“我见六个姨娘都是掩着鼻子的。”先生说:“这般一跌,倒是个及第先声。”又问学生道:“那穿玄色纱袄、小小脚儿的,叫做第几位姨娘?”江文道:“这是前年到扬州娶的新姨娘,姓李,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工裁剪,件件会的。我父母都喜欢他,把内库金银皆托他掌管。方才送茶来的素梅,是伏侍新姨娘的。”先生道:“天虽未晚,我因跌了,不耐烦久坐,对课进去罢。”出课曰:

南国佳人,腻玉容颜真可爱。

江文对久不就,先生说:“你方才说新姨聪明得紧,何不拿进去央他对看?”江文立起身便走,先生叫转来:“此课只好与新姨一人知道,若被别人晓得,非惟说你资质不好,连我也有失教之名了。”江文说:“不须分付。”竟往新姨房内,取出课来,要他对就。新姨看了笑道:“这跌不杀的麦栖包,还要油嘴。”便写道:

西斋学究,谦恭着地假斯文。

江文拿了来见,先生笑曰:“他来讥诮我跌了,故曰‘谦恭着地假斯文’,倒也是个作家。”又想道:“我虽然不该挑他,他也不须诮我,不免再改一对,将进去与他,看他怎么?”遂写:

东墙秀士,偷香手段最高强。

写罢,呼江文说:“新姨取笑我,如今我改过了。你拿进去与他看,可改得好么?”江文拿了到新姨房里,新姨道:“这蛮子可恶得紧!且留在此耍他一耍,看他如何?”叫:“公子,你去回他,说此课对得好,留与老爷回来请教;只是东墙高,看跌坏了。”江文直道其事,先生慌了:“若真与东翁看,成何体面?”便又着江文进去讨了出来。新姨故意不与,叫小使送认夜饭出来,哪里吃得下去,长嗟短叹,无限忧愁。直至更深,一些不用,小使依先收了进去。新姨看了,忍不住笑道:“我原作耍,蛮子却认了真,害了食不下咽。明早着素梅还他罢了。”

次早起来,把前对批在后面道:

恁般胆小,不算高强。

即着素梅拿了还他。那素梅口角极会尖酸,见了先生道:“先生对得好课,倒恰是杨修的挠对。昨日跌坏了,晚间正好用些酒儿活血,缘何反不要吃?岂不闻有酒食先生馔?我晓得先生的心事,只为着偷香手段。我再三与新姨说了,拿来还你,把什么来谢我?”老孔见了对联就是得了性命一般,好生欢喜道:“好姐姐,我明日投在你腹中,生个梅子补报。”素梅晓得取笑他小名,便回道:“这等是个酸胎养的,还吐酸子。”先生道:“我这梅子拌白糖,名为细酸,极有甜头儿的。”素梅道:“细酸——我嘉兴极贱之物,连姜丝昨日价钱都跌倒了,只好与麦栖包一样看成。”先生暗想道:“好个利口丫头!”只得回道:“你嘉兴人惯喜扯这般臭蛋。”两个各笑起来。老孔正要把那对的字纸来扯坏,只见后边批了二句,看道“恁般胆小,不算高强”便又一时胡想起来。正是:

一时造下风流孽,千古传扬轻薄名。

只见江文出来读书,见了先生施礼,与素梅道:“新姨唤你进去。”素梅去了。这老孔道:“他批此八字,说我胆小做不来事,明教我放胆大些才是手段;我如今不免吟几句情诗送去与他,若有意必有回头话,又似留作对联的光景。我看他亲笔批语在此了,怕他怎的!”把江文早间功课完了,取笑写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