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书房痴想道,好计,好计,必须装做卖婆模样,将了珠子,假以卖珠为名,竟入内房。如此,如此,或可成就。老天只是脚大,怎生得一双大大女鞋穿了方好。也罢,把裙系低了些,便是了。取了一包好球子,一串小珠儿,放在身边。忙去卖衣曲中,买了一件青绢衫,白绢裙,衬里衣,包头鬏髻之类,走到一僻静祠堂内,妆将起来。端端正正,出了祠门。寻一井中一照,与妇人无二。他于是大了胆,竟到张衙前来。管门的见是卖婆,并不阻挡。他一步步走到堂后,只见张夫人在天井内看金鱼戏水。香菜根见了,打着扬州话,叫声:“奶奶万福,男女有美珠在此,送与夫人一看,作成男女买些。”夫人道:“既有好珠,到我房中来看。”香菜根进了香房,上下一看,真个是洞天福地。夫人道:“坐下,爱莲取茶来。”菜根将那一包好珠子先拿出来,一颗颗看了。夫人拣了十余粒道:“还有么?”道:“有。”又在袖中取出那一串的包儿。打开了那串,头上面有结的,下面故意不结。他将指头捻住了下头一半儿,送与夫人看。夫人接了在手,菜根将手一放,那些珠子骨碌碌都滚了下地,惊得夫人粉面通红。菜根道:“夫人不须忙得,待我拾将起来便是。”说罢,倒身去寻。拾了三十余在手,道:“足足六十颗,今止一半,多因滚在地缝里去了。奈天色已晚,不若明日来寻罢。”夫人道:“说哪里话,你转了身,明日倘寻少了几颗,只道我家使女们取了你的。今晚宁可就在此间宿了,明早再寻。寻得有无,你好放心。”香菜根听见说在此宿了,他喜从天降道:“怎好在此打搅夫人。”莫氏道:“只是你丈夫等着你。”菜根道:“丈夫已没了两个年头,服已除了。”夫人道:“尊姓?”菜根回说姓丘。夫人叫爱莲打点酒肴来请丘妈妈。
须臾,点上红灯,摆下晚饭。夫人请他对坐了,爱莲在旁敬酒。夫人叫爱莲:“你这般走来走去,不要把那些珠子踏在泥里去,明日没处寻。可将酒壶放在此,你去吃了晚饭,临睡时进房来。你如今把鞋底可摸一摸,不可沾了珠子出去。”爱莲应了一声,答道:“鞋底下没有珠子。”竟出去了。
夫人劝着道:“丘妈妈,请一杯。”丘妈道:“夫人也请一杯。”夫人道:“你这般青春标致,何不再嫁个丈夫,以了终身?”丘妈道:“夫人说起丈夫二字,头脑也疼,倒是没他的快活。”夫人道:“这是怎么说?有了丈夫,知疼着热,生男育女以接宗枝,免得被人欺侮。”丘妈道:“夫人有所不知。嫁了个丈夫,撞着个知趣的,一一受用;像我前日嫁着这村夫俗子,性气粗豪,浑身臭味,动不动拳头巴掌,那时真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可怜见,死得还早。”夫人道:“据你之言,立志不嫁了?只怕你听不得雨泣寒窗,禁不得风吹冷被,那时还想丈夫哩。”丘妈道:“夫人,别人说不得硬话,若在我,极守得住。夫人若不嫌絮烦,我告禀夫人一番。”夫人道:“你说来我听。”丘妈道:“我同居一个寡女,是朝内发出的一个宫人。他在宫时,哪得个男人!因此内宫中都受用着一件东西来,名唤‘三十六宫都是春’,比男人之物,更加十倍之趣。各宫人每每更番上下,夜夜轮流,妙不可当。他与我同居共住,到晚间,夜夜同眠,各各取乐,所以要丈夫何用?我常到人家卖货,有那青年寡妇,我常把他救急,他可不快活哩!”夫人笑道:“难道你带着走的?”丘妈道:“夫人,此物宫女带得几件出来。我因常有相厚的寡居偶然留歇,那夜不曾拿在身边,扫了他的兴,所以日后紧紧带了走的。”夫人道:“无人在此,你借我一看,怎生模样一件东西,能会作怪?”丘妈道:“夫人,此物古怪。有两不可看:白日里,罪过不可看;灯火之前,又不可看。”夫人笑道:“如此说,终不能入人之眼了?”丘妈笑道:“惯会入人之眼。”夫人道:“我讲的是眼目之眼。”丘妈道:“我也晓得,故意逗着此耍的。今晚打搅着夫人,心下实是不安。可惜在下是个贱质,不敢与夫人并体齐躯。若得夫人不弃,各各一试,也可报答夫人这点盛情。”夫人道:“此不过取一时之兴,有甚贵贱。你既有美意,便试一试果是如何,不然还道你说的是谎。”丘妈见他动心允了,忙斟酒,劝他多吃了几杯。夫人说得高兴,不觉的醉了。坐立不定道:“我先睡也,你就在我被中睡着罢。”丘妈应了一声,暗地里喜得无穷。
他见夫人睡稳,方去解衣,脱得赤条条;潜潜悄悄,扯起香香被儿,将那物夹得紧紧的,朝着夫人动也不动。那夫人被他说这一番,心下痒极的,身虽睡着,心火不安。只见丘妈不动,夫人想道:“莫非骗我。”说:“丘妈,睡着也未?”丘妈道:“我怎敢睡。我不曾遇大夫人,不敢大胆。若还如此,要当如男人一般行事,未免预先摸摸索索,方见有兴。”夫人道:“你照着常例儿做着便是,何必这般道学。”夫人将手把丘妈一摸,不见一些动静,道:“他藏在何处?”丘妈道:“此物藏在我的里边,小小一物,极有人性的。若是兴高,就在里边挺出,故与男子无二。”夫人笑道:“委实奇怪。”丘妈即把夫人之物,将中指进内轻轻而控,拨着花心,动了几下,淫水淋淋流出。他便上身凑着卵眼,一耸进去,着实抽将起来。
那夫人哪知真假,搂住着,柳腰轻摆,凤眼乜斜,道:“可惜你是妇人,若是男人,我便叫得你亲热。”丘妈道:“何妨把做男人方有高兴。”夫人道:“得你变做男人,我便留在房中,再不放你出去了。”丘妈道:“老爷回来知道,性命难逃。”夫人说:“待得他回,还有三载。若得三年夜夜如此,死也甘心。”丘妈见他如此心热,道:“夫人,你把此物摸一摸着,还像生的么?”夫人将手去根边一摸,并无痕迹,吃了一惊,道:“这等你果是男子了。你是何等样人?委实怎生乔妆至此?”丘妈道:“夫人恕罪,方敢直言。”夫人道:“事已至此,有何罪汝。但实对我说,待我放心。”老丘道:“我乃广东珠子客人,寓于华严寺里。昨日殿上闲行,遇着夫人,十分思慕。欲见无由,即往伽蓝殿求签问卜;若前有宿缘,愿赐一灵签,生计相会。求得第三签,那诗句灵应得紧,我便许下长幡祭献。”夫人道:“笺诗你可记得?”老丘道:
前世结成缘,今朝有缘牵。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夫人道:“应得灵签,还教你守口如瓶,切莫在人前吐露。且住,再问你,是谁人教你如此妆束而来?”老丘道:“此事怎好与人知道,自在房中思想得这个念头,买衣于暗处妆成。故将珠子撇地,算来天色晚将下来,只说还寻不足,珠止得三十颗耳。”夫人道:“好巧计也。倘你辞去,我不相留你,如之何?”老丘道:“也曾料定夫人,或说路不及,走不及,十分再不留我,在你房门槛上故意一绊,便假做疼痛起来。只说闪了脚骨,困倒在地,你毕竟留于使女床中,也把我宿一宵去。留宿之时,我又见情生景,定将前话说上,必然你心高兴。计在万全,不怕你不上手。”
夫人道:“千金躯,一旦失守了。有心活身,如今可惜又是他乡。”丘客道:“这是千里姻缘使线牵,灵神签内,了然明白,这个何妨!”夫人道:“不是嫌你外方。若在本土,可图久远。”丘客道:“若是夫人错爱,我决不归矣。况父母虽则年高,尚有兄嫂可仗;且自身家居异地,幸未有妻子可思。愿得天长地久,吾愿足矣。”夫人道:“尔果真心,明早起妆束如初出去,以屏众人耳目。今夜黄昏,可至花园后门进来,昼则藏汝于库房,夜则同眠于我处。只虑做官的倘日后升了别任,要带家小赴任,如之奈何?”丘客道:“夫人,我又有别计。那时打听果升外任,我便装一抄书之人,将身投靠。相公必收录我。那时得在衙中,自有题目好做。”夫人笑道:“丘郎真有机智,我好造化也!且住,你这些珠子,毕竟值钱几多?你人不归家,须将本利归去,以免父母悬念。”丘客道:“夫人说得是。明日归寺,我将珠银本利寄回了,央亲戚带回。我书中托故慢慢归家,两放心矣。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倘然日后相公在家,一时撞破,夫人倒不妨。”夫人说:“为何我倒不妨?”丘客说:“他居官的人,怕的是闺门不谨,若有风声,把个进士丢了。只是我奸命妇,决不相饶。”夫人道:“既是这般长虑,不来也罢了。”丘客道:“夫人,虽云露水夫妻,亦是前生所种。古人有言: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夫人道:“数皆天定,哪里忧得许多。”只听爱莲推着房门进来。寻丘妈同睡。四周不见,只见夫人床前,一双男鞋在地,吃了一惊不敢做声。暗暗一头想,一头困了。
且说他二人见爱莲推门,双双搂定睡了。直至五更,又做巫山之梦。不觉天明,夫人催丘客早早妆束,爱莲也走来,朝着丘客细一看,知是男子,便笑一笑儿道:“你若出去,这双鞋儿不妥。待我去寻一双与你穿了方像。”夫人在床上听见了,叫道:“爱莲,事已至此,料难瞒你。切不可说与外人知道,我自另眼看你便了。”爱莲伏在床沿上问道:“夫人不吩咐,亦不敢坏夫人名节,何用夫人说来。”他即忙走到别房头,悄悄偷了一双大大女鞋与丘客穿了,道:“慢慢走出去。”夫人叫:“且慢着。”便一骨碌抽身起来,一面取几样点心与他充饥,一面取那些球子道:“你拿去。”丘客道:“夫人要,都留在此。”夫人道:“我将昨日拣的留了,余者都拿去寄与家中。”又将一封银子道:“是珠价。”丘客笑道:“恁般小心着我。”夫人道:“你此一番未得还家,多将些银子寄回家去,安慰你父母心肠,免得疑你在外不老成。”丘客道:“足感夫人用心。”说罢辞出。夫人说:“出门依风火墙看了后门,黄昏好来。”应了一声,浑是个卖婆模样。
爱莲送出去,大门上有几个家人看了道:“昨晚在哪里歇?”丘妈道:“晚了,与爱莲姐同困。今早方称得珠价到手里。”说罢,一竟至后花园门首。上有牌额写着三个字“四时春”,左右一联曰:
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
他看在眼里,钻到祠堂中脱了女衣,一齐拿在手里,进了华严寺,且喜不撞见一个熟人。将匙开了房门,欢欢喜喜,重新梳洗,穿戴整齐;到伽蓝神前,拜了几拜。一面浼人买办幡布三牲酬愿;一面收拾金银珠贝,央了亲戚寄回。须臾上幡献神已毕,将三牲酒果,安排停当。请出当家师父道:“昨日遇一舍亲,有事烦我,有几时去。这一间房,锁一日,还师父一日房金。房中并无别物,只有床帐衣服在内,乞师父早晚看取。特设薄酌,敬请老师。”那和尚感谢无穷,大家痛饮一番。丘客道:“我告别了。”众僧送出而来,早已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约莫黄昏,踱至花园门首。推一推,那门是开的,竟进园中。只见露台下夫人与爱莲迎着前来。爱莲忙去锁门,夫人笑道:“夜深无故入人家,登时打死勿论。”丘客道:“还有四个字,夫人忘了。”夫人道:“非奸即盗这四个字么?你今认盗认奸?”丘客道:“认了盗罢。在此园中,也不过是个偷花贼耳。”二人就在月下坐着,爱莲取了酒肴摆列桌上,夫人着爱莲坐在桌横饮酒。月下花前,十分有趣。从此朝藏夕出,只得三个人知,余外家人,并不知道。
苒指光阴,不觉二载。御史复命,以年例转升外道;一竟归家,取家眷赴任。夫人知了这个消息,与丘客议曰:“今为官的,早晚回来取家小赴任,想前抄书之计,必然要行矣。”丘客道:“不知何日到家?”正说话之间,报到老爷已到门上,将次就到了。夫人道了忙,吩咐厨下摆饭,一面往厢中取了十余封银道:“丘郎,不期就到,心如失了珍宝一般,有计亦不能留你。可将此金银,依先寓在僧房,前日之计,不可忘了。”丘客哭将起来。夫人掩泪道:“如今即出园门,料无人见,就此拜别矣。”正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丘客怏怏的出了园门,爱莲锁了。一时忙将起来,准备着家主回家。不移时已到,夫人迎至堂上相见,各各欢喜,两边男女叩头。进房除了冠带,夫人整酒,与丈夫接风,酒席间问些家事。自古新婚不如远别,夫妻二人早早地睡了。次日天未明,张英抽身起来,梳洗拜客,忙忙的一连拜得客完;未免上坟拜扫,家中又请着亲戚,做了几日戏文,择日上任。那些奉承他的,送行的送行,送礼的送礼,一连连忙了十余日。
张英因辛苦,睡至巳牌,方欲抽身,把眼往床顶上一看,见一块干唾在床顶之上,吃了一惊道:“奇了。”夫人正梳洗方完,在床前穿衣服,听见张英说一个奇字,问道:“有什么奇处?”张英道:“此床你曾与何人睡来?”夫人笑道:“此床只你我二人,还有何人敢睡?”张英道:“既如此,那床顶上干唾谁人吐的?”夫人道:“不是你,便是我。这般小事,何必说他。”张英道:“事关非小,此唾我从来不曾吐;你妇人家,睡着吐不上去。”夫人道:“是了,我两日前伤风咳嗽,那时坐在床内穿衣服,吐上去的。”张英想道:“坐在床内,不吐于地下,怎生反吐上去?”一发起了疑心。
恰好门外有客拜访,张英即梳洗出外迎接。夫人唤了爱莲道:“丘郎初来时,曾求神道一签说:‘前世结成缘,今朝有线牵。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前二句不必言矣,后二句向只恐丘郎将此事泄漏于人。谁知今日老爷见床顶上有一块干唾,疑心起来,在此细究,怎生是好?恰应莫吐在人前之句。倘然问你,再三为我隐瞒为好。”爱莲说:“不须夫人吩咐。只是神灵签已显然道破,万一究出怎生是好?”正在计议,只见张英欢欢喜喜的,一些也不在心间,因此夫人与爱莲,都放下心肠。
只见过了几日,张英见爱莲在花园采花,叫了他到水阁上,悄悄问道:“你可实说夫人床上谁人来睡,若不直说,我即时把你杀死。”说罢帷袖内取出一把尖刀来。爱莲一见,魂飞天外。说道:“只有一丘卖婆来卖珠子。因天晚,留宿一夜,天早便去了。”张英道:“那丘婆必是男人。”爱莲道:“卖婆哪里是男人之理。”张英道:“他住在哪里?”爱莲说:“在华严寺里。”张英道:“哪有妇人歇住僧房之理。”收了那刀道:“随我来。”爱莲不知情由,随了便走。恰好走到池边,张英用力一推,可怜一个温柔使女,一命呜呼。正是:
该在水中死,定不岸上亡。
张英只做不知觉,自出门往华严寺悄悄儿去了。那各僧不认得他,张英走至后房,见一沙弥,叫道:“师兄,这里有个姓丘的珠子客人么?我要买些珠子,求指引他的寓所。”沙弥回头,正见丘继修恰在房门首,道:“那一位便是丘客。”张英上前道:“丘兄,可有珠子?要求换些。”丘客道:“通完了。”张英道:“多少可有些么?”丘客道:“果然没有了。若要时,舍亲处还有。”张英道:“也因舍亲张奶奶说,曾与足下买些珠子,故此乃特来。”那丘客回得不好,道:“那张夫人他晓得我没有久矣。”张英道:“张夫人为何细知足下之事?”丘客不觉面色一红,回答不来。张英切恨在心,竟自归家。唤了两个家人——是他的心腹,道:“二人听着,华严寺里后房,歇一丘姓卖珠客人。你去与他做一萍水相逢之意,与他酒食往来,拘留他在此,不可与他走了。且慢与他说是我的家人。日后事成,重重有赏。”二人不知何故,便去与他做个哑相知起来。丘客全然未晓。
且说张英回衙,只见报说爱莲不知何故,投水死了。张英见夫人道:“夫人,是了,爱莲或有外情,或是与情人一时在你床上偷眠,情人吐的干唾。见我前日问起,恐怕究出情由,惧罪寻了死,倒也干净。吩咐买一副棺来,与他盛贮了,抬往郭外去罢。”夫人心下苦着,暗想道:“他恐我事露,为我死了。”心下十分苦急,张英置之不理。
又过几日,张英与夫人睡着。到二更时分,双双醒来,张英故意把夫人调得情热,云雨起来。张英道:“我今夜酒少了些,就干着此事甚是没兴;若此时得些酒吃。还有兴哩。”夫人道:“叫一妇人去酒坊取来便是。”张英道:“此时他们已睡,叫着他,只说我要酒吃又不好。”道:“可惜爱莲又死,此事必须夫人一取方可。”夫人道:“既如此,我去取来。”把手净了,在灯火上点一枝红蜡,取了锁匙,竟往酒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