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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章台柳(4)

却说沙府中一个院子,他说:“俺奉老爷之命,赍一炷香,到这法灵寺来。此是。山门下了有人么?”法云道:“沙大叔何来?”院子道:“且见你师父。”见了老尼便说道:“老师父,俺老爷前因太奶奶病,许了本寺的香愿,如今全愈,因往陇西巡边,不得自来,着我代还。”老尼说道:“大叔请到殿上去拈香。”这院子,上的殿来,跪下拜祝道:“主人骠骑大将军沙吒利,因太夫人有病,全仗圣力得保平安。”祝赞已毕,起的身来,把老尼唤在背地问道:“这几位娘子,也是来烧香的么?”老尼答道:“便是。”院子便说道:“前日我家老爷托老师父寻个房中人,老师父只说没有。似这般一位娘子,再要怎生好。”老尼道:“他是韩员外家柳夫人。近因他员外远出,到此间烧香。京城中女子,那里有这般好的。”便叫法云、慧月:“陪大叔茶堂去告茶。”院子辞道:“俺就回去,不扰茶了。”院子去后,柳姬便问道:“这是那家的?”老尼道:“这是沙将军府中人。将军常托我觅个专房,且他家大奶奶好不利害哩。我出家人,那管这闲事。”柳姬道:“轻娥,我家的马,前日说卖与沙府中,敢就是他家?”轻娥道:“多便是了。”老尼道:“夫人请到方丈去闲话。”柳姬道:“弟子有一语,请叩大师:比如一切有为,何为正法?三千大界,何界安身?”老尼答道:“夫人,是身非身,是法非法。三千大界,尽属恒沙。一切有为,皆如无为。试观见在,便见来生。”柳姬谢道:“多承指教,弟子言下有悟了。”老尼道:“你看这世上的人,尘踪难定,总是虚花,徒劳此生耳。”轻娥道:“夫人你看,这寺中分外清静。”柳姬道:“我们今日到此,也是前因。”老尼道:“夫人请到禅堂一游。从西廊下走去静些。”轻娥道:“老师父,是甚么香得好。”柳姬道:“桃李还是旃檀?触鼻幽香。”轻娥道:“堂外海榴花开了。”柳姬道:“果然照眼分明。”老尼道:“那松下是翻经台。”柳姬道:“层台玉砌,上栽青松。”轻娥道:“夫人,天色日晚,上车去罢。你看那斜阳映着浮屠,影儿半侧,暮鸦投林,鸣蝉息树了。”柳姬道:“大师,就此相别。”老尼道:“夫人请进。”轻娥道:“却早月又上了。”老尼道:“夫人,前时相公常到荒山。”轻娥道:“那玉合儿也在此与我。”老尼道:“但愿相公早早荣归,再与夫人随喜。恕不送了。”下卷分解。

§§§第九回

韩参军东会青州

唐陛下西迁蜀地

话说韩君平,奉敕参谋平卢节度,兼访范阳消息。持着节,一路行来。说道:“谁知安禄山果然反了,先收河北,直破东都。况我家在清池,料他松菊之闾,都成荆棘之地。侯节度又援兵从海上去了。我今既已许国,安得顾身,只得追向前去。”

且说侯节度,对许虞侯说:“你看,反了安禄山这厮,河北一带,尽为贼有,俺且拔兵到此,以避其锋。前去辟韩员外为书记,他不知可来否?如今意欲泛海,径至青州,你道如何?”许虞侯道:“主帅此去,借淄青之师,挫江淮之厄,再图一举,可保万全。”侯节度道:“如此便从海路去。”正行之时,只见后面有一官员,持节而来。许虞侯问道:“后来官长是谁?”韩员外答道:“是韩翊,奉诏参军。”许虞侯道:“启主帅,韩员外到了。”侯节度道:“快请相见。”韩员外参拜,侯节度答拜。说:“久慕兰芳,幸披芝宇。”韩员外道:“忝参莲幕,自愧蓬枢。”许虞侯道:“参军拜揖。”韩员外道:“将军拜揖。”侯节度道:“这是虞侯许俊。”韩员外道:“虞侯,你名在五陵,豪侠之雄。”许俊道:“员外,你诏从三殿,文章之伯。”侯节度道:“韩参军,贼党纵横,驿途劳险。”韩员外道:“特由间道追及前麾。”侯节度道:“许虞侯,你可从陆路前去,探青州事体,到海岸来相会。俺们祭过海神,就开船了。”许虞侯道:“小将即行,主帅前途保重。”遂催马而去。侯节度道:“俺差人去看海上水势,想必回也。”军校回来禀道:“禀爷爷,海势极平,不必过虑。”侯节度便叫:“水手伺候,作速开般便了。”众水手应了一声,遂解缆放舟而行。侯节度向韩员外道:“参军,下官誓不与此贼俱生。”韩员外道:“吾闻太平之世,海不扬波,安有今日?”侯节度道:“古今治少乱多,以此孟博登车,祖生击楫。”韩员外道:“元帅,下官一路来,不胜去国之思,又作无家之别。名虽星使,迹类波臣。”侯节度道:“汉朝管宁,也由此渡辽避乱。”韩员外道:“我们奔走□□,到是他全名高节。望见城郭楼台,想是青州了。”侯节度道:“这是海市,一到日中,尽消灭了。”韩员外道:“人生浮华,也都如此。想起那齐桓五伯,犹思共主。鲁连匹夫,尚不事秦。望元帅乃心王室,永作纯臣。”侯节度道:“承教承教。”正说话间,只见许虞侯邻着军校走来相见,说:“可喜主帅参军,布帆无恙。”侯节度问道:“青州事体如何?”许虞侯道:“冠带三千,河山十二,真用武之国也。朝廷又已有诏,主帅仍以平卢节度,兼领淄青,专等入城开读。”侯节度道:“君命既临,须当趋进便了。”按下不表。

且说,唐明皇帝,每岁避暑,俱在骊山,清凉幽雅,别是一番境界。正是:

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

好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

一日闲坐,向贵妃道:“妃子,俺与你行幸骊山,多在秋后。今年来此避暑,别有一种佳处。”贵妃道:“妾身方浴汤泉,十分困倦。”明皇道:“看你浴后,光似凝脂,润如灿玉,淡妆铺粉,凉思满襟。呀,殿前花落苔新,想是一番朝雨了。”宫娥道:“玉床银簟都设在此。”明皇道:“你浴后困倦,少睡片时。”贵妃道:“遵旨了。”见那贵妃,徜徉床上。明皇道:“宫娥把团扇来,轻轻扇着娘娘。”宫娥道:“晓得。”看那沙边戏得好,明皇道:“任他戏得好,怎胜这鸳鸯被底眠。”宫娥道:“奏爷爷,娘娘身上出血了。”明皇道:“痴婢子,娘娘汗是红的。”贵妃醒觉,说是:“何物惊醒我?”宫娥道:“是那柳上新蝉。”贵妃道:“我方睡去,又早亭午也。”高力士禀道:“午宴排在芙蓉殿了。”只见明皇与贵妃同到殿中,高力士说道:“进水晶藕。”宫娥道:“进绿沉瓜。”贵妃问道:“点点滴滴是珍珠泉乡?”明皇道:“这是疏龙激水做成的。”贵妃道:“真好凉景。”明皇道:“叫内侍宫娥,都去放舟采莲,要唱个采莲歌儿。”众人应道:“晓得。”只见放舟的放舟,举棹的举棹,此唱彼和,雅韵满耳。明皇道:“这俨然是江南风景了。”只见贵妃起身道:“妾已醉了,且停酒罢。”忽听马蹄飞走,铜铃齐响,有一探子走到宫门,说报报报。内侍上前阻道:“圣驾正与贵妃娘娘在华清宫饮宴,天大的事,也明日来报。”探子道:“军情紧急,这般时候还不许俺们见,俺撞进宫门去。”竟行撞进,说:“报子叩头。”明皇道:“这厮急急忙忙,来报甚事?”报子道:“小校是郭子仪、李光弼差来,报安禄山反信的。”明皇道:“却怎生说?快些,快些。”探子道:“那安禄山带甲百万,拥将数千,收何北之地图,鸣洛阳之天鼓,好不猖獗哩。”明皇道:“敢大半是胡兵么?”探子道:“金戈铁骑,番汉俱有。”明皇道:“他无故起兵,以何者为名?”探子道:“还说道,娘娘和杨国舅们身上哩。他说道,牝鸡生乱,雄狐肆奸。”明皇道:“如今那兵在何处?”探子道:“僭位东都,做大燕皇帝了。”明皇道:“长安与东都,只隔潼关,有哥舒翰邻着朔方健儿,料也没事么?”探子道:“做官的大家蒙蔽,还不晓得潼关已破。关陇以东,都是贼据了。”明皇道:“那一路吏民何如?”探子道:“逃的逃,死的死,贼兵不日攻长安城了。”明皇道:“这报子辛苦,内库支赏与他。”探子道:“叩谢御赏。”起来去了。

明皇道:“高力士,你可传旨,即日驾幸蜀中。传位太子,诏郭子仪为兵马大元帅,李光弼、侯希夷等副之。各立忠勋,刻期恢复。”高力士道:“领旨。”贵纪道:“宫娥们,可收理锦幄钿车,妆奁乐器,从驾西行。”宫娥应去,贵妃跪倒,说:“贱妾蒙陛下厚恩,渔阳之变,子实兵端,何惜一死,以谢天下。”明皇扶起说:“妃子,他原是借名你们,奈龙运偶遭阳九,料狙智不过朝三,暂尔迁岐,终当兴汉。”高力士领着众军校奏道:“边信更严,敌氛甚恶,就请发驾。”只见鸾驾一拥前去。高力士道:“蜀都是锦绣之乡,花鸟之地,请宽圣怀。”明皇道:“高力士,怎忘得长安。”贵妃道:“肠已九回,那堪杜鹃彻耳。”高力士道:“娘娘当指日还宫,不须悲泣。”明皇道:“来到何处?”高力士道:“前面是马嵬了。”明皇道:“天晚驻驾。”百官有赴行在者,即许随侍。高力士道:“承旨。”正是:

月殿真妃下彩烟,渔阳追肤及汤泉。

君王指点新丰树,几度亲留七宝鞭。

§§§第十回

因避乱柳娘祝发

怜娇眷长老收徒

话说柳姬,闻得兵变,正在惊慌。轻娥走来报道:“夫人,城中人都说安禄山反了,已夺东都,杀入潼关来了,我们何处避好?”柳姬道:“轻娥,相公久在行间,京城忽生兵变,似我治容,恐遭毒手。想起法灵寺,最近长安,老尼又是旧识,到不如剪发毁容,投禅寄迹。天倘见怜,贼散之后,再得会丈夫一面。就不然,也好保身全节了。”轻娥道:“夫人所见极是,轻娥也愿随行。”柳姬道:“又一件,这般兵荒时岁,寺****斋甚难。我前日烧香,见那熙阳观,只隔数里,且是女观。你去做个道姑,早晚往来,岂不两便。”轻娥道:“既然如此,我办了镜子剪刀在此,再到门前打听贼信报你。”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又有词为证:

万户伤心生野烟,千门空对旧河山,红衣落尽暗香残。几处胡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百年多在别离间。

右调《浣溪沙》

且说柳姬,对镜子把头发破开,拿在手中,长叹一声,说:“头发,不是我独亏你,古人也有那披发佯狂、断发文身的。只我自丈夫去后,久不治妆。一种妖娆,万般憔悴,纵使人见,安得似前。我还要剪你为尼,这是我过虑了。”你看,竟把发儿剪下。“头发,我既剪了你,只可恨结发人,今成两处了。”轻娥疾忙走走,说:“夫人,贼已薄城,圣驾奔蜀了。我便做道姑去,纵不能跨鹤,且伴鸾栖便了。又闻得相公与侯节度,泛海去青州了。夫人,你把伽帽缁衣,扮起来看。”柳姬只得换了衣帽,轻娥道:“夫人就是佛前天女一般。”柳姬道:“你把星冠羽衣扮起来看。”轻娥也改了道姑模样。柳姬道:“轻娥,你就似王母前头许飞琼。”轻娥指着夫人道:“你真是天女,若献花枝。”柳姬亦指着轻娥道:“你赛飞琼,宛赴瑶池。轻娥,惟那玉合儿,是相公当日原赠的,须带随身。其余家计,费用将完,纵有些许,也顾不得了。”只听外面喊叫声急。轻娥道:“夫人消息甚紧,快出门去罢。”柳姬是未曾外行之人,也不得不随众而逃。按下不表。

且说安禄山,统领大兵,势如破竹,一路上羯鼓羌歌,喧喧嚷嚷。禄山不觉仰天大笑道:“军校们,且喜那陇地俱平,长安已近,唐皇逃去蜀中了。大家奋勇入城,论功行赏。”众军闻听,俱各欢腾而进。只见那避乱的,不论男女老幼,一齐奔忙。其时柳姬、轻娥亦夹杂在内,随出城来。柳姬道:“轻娥,贼兵想已入城,闻说是孤寡僧道都不杀害,我们速向前去。”又听一片喧哗,倍觉惊怕。两人正在同行,忽被惊唬,竟冲散了。听得禄山分付众官,扈驾入紫宸殿,利园乐部,都到凝碧池供奉。众应领旨而去。可怜那王子宫女,一簇一攒,也随乱人奔行,犹如丧家之狗。且说柳姬行去,被游兵一冲,各自逃避,早不见了轻娥。因叫道:“轻娥在那里?”并没有人答应。便想道:“我且寻法灵寺便了。”那轻娥被兵冲散,也来寻找柳姬。说:“夫人,夫人呀,何处去了。”此非久停之处,想起“李王孙行时,说只在终华二山,只得那里寻他,再作理会。我快去也。”再说柳姬,心慌意忙,行了许久时候,说:“且喜贼锋渐远,这月明中,望见那朱甍画栋,多是法灵寺了。”趱行前去。“呀,此间已到山门了。”门掩在此,叫声开门,内里间道:“是谁叩门?”柳姬道:“可喜有人应了。”只见小尼执灯,同老尼走来,说道:“像是个女僧么?”开门见了道:“果然一位师兄,这时候从那里到此?”柳姬道:“特来奉投上方。”小尼道:“好宝相,敢是一位活菩萨么。”老尼道:“师兄莫怪我说,你不似惯出家的。”小尼道:“你们月下谈心,我取茶来。”老尼道:“师兄,年来行脚,请示同门。”柳姬道:“师父听启,一言难尽。只因胡尘乍惊,家缘都罄,愿寄空门,聊度此生。”老尼道:“只帕你剃头不剃心哩。”柳姬道:“如今也都罢了。”老尼道:“可原有丈夫么?”柳姬道:“不敢相瞒,先曾有夫来,奈何远征未归。”老尼道:“我左顾右盼,你到像是柳夫人,怎么至此?”柳姬道:“师父,弟子就是柳氏了。”老尼道:“呀,原来果是夫人,我晓得你意儿。只因那月貌花容,怕有些风吹草动,因此剪发出家了。这寺中粗茶淡饭,且度时光。员外不日荣归了,自然夫妻团圆。”柳姬道:“我已无家可归,那有这个日子。师父升座,待弟子拜礼,请赐法名。”老尼道:“老僧原是悟空,夫人便名做非空罢。明日以后,只做师弟相称了。”柳姬道:“多谢师父。”正是:

乱离无处不伤情,半夜中峰有罄声。

愿得远公知姓字,焚香洗钵过余生。

§§§第十一回

华山上逢婢谈旧

幕府中寄诗遣奴

话说李王孙,自到华山,日日做些修炼工夫,久惯也渐成自然了。一日说道:“俺径入中条,见张果尊师,他叫我纳新吐胡,却老还童,来这华山云台观做个羽人。明星夜礼灵药,朝修绿简丹文。指日形骸欲委,青天白日冲霄,羽翼将生。住此数年,不觉又是初秋了。且自散肯闲行,也可乘时观化。这华山,真好景物。你看,三峰如绣,一片残霞斜日,果是丹邱所在。俺想游仙的人,自有几多乐处。比如那尘世中搅搅扰扰,迫迫忙忙,一霎荣华,千年富贵,都只好做话柄了。这搭儿瀑布飞流,青松夹道,将蒲团打坐一回。正是:科头箕跨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呀,远远的望见人来,且自回观去也。”起身要走,恰好轻娥走来相访,说:“这边有个道人,待去问他。”见了李王孙,说:“仙长稽首。”李王孙道:“道姑何来?”轻娥道:“数年前,有个李王孙,在这华山么?”李生道:“这里没有什么李王孙,既别数年,想多不在了。他原是何人?”轻娥道:“他是青门隐名杰士,有句话不好说。仙长倒大象李王孙。”李生道:“你是何人?”轻娥道:“是他侍女轻娥。”李王孙道:“我说你也象他。”轻娥道:“呀,这等说仙长是李王孙了。”李王孙道:“韩君平和柳姬何在?你为何道妆起来?”轻娥道:“王孙尚自不知。韩相公次年及第,官授金部员外。因去平卢参军,安禄山这贼,攻破长安,夫人犹恐不免,剪发为尼,我也做道姑了。”李王孙道:“怎么你一人来呢?”轻娥道:“当时要一投法灵寺,一投熙阳观,行至中途,游兵冲散,我特来华山相访,欲托余生,兼寻前约。”李王孙道:“原来恁的大乱了。我这山中人,那里晓得。正是:尚不知有汉,又安知有魏晋乎。哎,韩君平,韩君平,你既得佳丽,又享科名,何等荣华,到今却两下飘零,不如我萧然无累了。我住在云台观,此去数野,有个莲花庵,都是女冠,你可从柳姬姓柳,那里入道去好。”轻娥道:“我倒幸遇王孙,尚有柄身之处,不知我夫人流落河方?”李王孙道:“道家清淡,你敢还想着当时哩。”轻娥道:“物极则哀,花落必残也。一意清修了。”轻娥道:“就此别了。”李王孙道:“待我过几日,到庵来看你。”正是:

头白金章未在身,惟将云鹤自相亲。

舞衣施尽余香在,一饭胡麻度几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