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吩咐提第二案。原告生员赵保昌,卢沟桥人氏,告弟妇周氏紊乱宗支,兄弟赵保杰,是个五品职衔。生了一子两岁大,今年身故。过了几日,有个陈大来认儿子,口称儿子是他生的,周氏贿赂稳婆,用五十两银子,买回认为亲生。陈大因妻子有病,家道又穷,只得割爱。如今妻子病好,小生意也做得顺当,可以养活儿子,情愿退还原银,领回己子。保昌以为他人之子,不能乱我宗支,就要弟妇把儿子与他领去。周氏立意不肯,一定说是自己生的,保昌就去县里告状。审过几堂,陈大一口咬定是他儿子,有凭有据,稳婆就是见证。周氏虽辩他不过,儿子总不肯退还,托兄弟周旋,请了三学朋友,上了公呈,县官不能断决。保昌又在都察院告了。宝珠取过案卷,细细一看,先带原告问了几句,保昌说:“儿子真假,我也难辨,不是陈大认宗,连生员都不知。现在生员两个儿子,尽可承继,我们读书人家,何能容外人乱宗?望大人明察!”宝珠问道:“你同兄弟,还是同居?还是另住?”保昌道:“同住。”宝珠道:“有多少房屋?”保昌道:“两个宅子,一边五进,另有花厅,书房在内。”宝珠道:“你兄弟生过儿子么?”保昌道:“生过两胎,没有生存。近来兄弟烟瘾重,不归内房,就在花厅上吃烟,连死都在花厅上,从来不进内室,这个儿子何处去生呢?”宝珠笑了笑,吩咐跪过一边。带周氏上堂,问道:“你儿子今年几岁?是那天生的?”周氏道:“去年六月初三午时生的。”宝珠点点头道:“既是你亲生,陈大为何无缘无故的来认子呢?稳婆又怎么肯做见证呢?”周氏道:“小妇人生这个孩子,有多少亲人看见。如是假的,当时何能瞒得众人耳目?今年七月,丈夫好好在花厅上房里吃烟,小妇人在他那里,坐到二更回房,叫丫鬟替他带上房门,他还同小妇人讲话,吩咐好生照管孩子。次日早晨,大伯进来叫我,说兄弟死了。小妇人赶忙去看,竟是果然。不知什么急病,也不知是受了煤毒?才过头七,就有个陈大来认儿子,话是说得活龙活现,闹得不可开交。依大伯之意,就要把他领去,小妇人想丈夫只有这点根芽,况且实在是我亲生的,与他,如何舍得?大伯见我不听他的言语,就告起状来,说小妇人紊乱宗支。县里审过几堂,也不能明白,他又告到大人台前。求大人详情明断,存没沾恩。”宝珠听罢,又带上陈大。陈大说:“当日家贫有病,无法,将儿子卖与赵家,是稳婆过手。原说平时常有照应,不料卖去,一点子好处全无。如今妻子病也好了,生意也顺,不忍把儿子落在人家,情愿退银领子。”云云。宝珠问:“是那天日期?”陈大回说:“六月初三午时。”又带稳婆问了一回,大略说当日得他五十两银子,代他觅一个儿子,恰值陈大生子,就买成了,包好了送进去,原不敢声张,今被陈大执住,不得不说实话。宝珠微微一笑,问道:“这个孩子在那里呢?”周氏回道:“现在外面,不奉呼唤,不敢带进来。”宝珠回头对松勇道:“你出去将孩子收拾干净,抱来我看。”又在耳边说了几句。松勇答应,出去一会工夫,抱个孩子进来。宝珠抱在手中,坐在膝头上,细细一看,眉清目秀,说:“好个孩子!”说也奇怪,这儿子一点不怕生,对着宝珠舞着小手,只管笑。宝珠引他顽笑,将他举了起来,把只小鞋袜掉了。宝珠将孩子一只脚拿得高高的,对左右道:“替他穿上。”松勇答应,慢慢拾起鞋袜,上前穿好。宝珠又同他顽了好半会。众人跪在地下,呆呆的等候,心中好笑,暗想大人到底年轻,是个孩子气,不知是审案,还是顽孩子,谁敢催促?只好由他。宝珠将孩子着松勇抱下去,那孩子不肯,倒反哭了。宝珠叫他娘来,才抱过去。宝珠道:“陈大,这孩子既是你的,可有什么记认呢?”陈大道:“那时匆匆的,也没有看得亲切。”宝珠道:“胡说!大白日里,难道一点看不清?”陈大想了一想,道:“有是有的,当日虽未看得真细,记得左脚底有两个大黑痣,倒有小拇指头大小呢。”宝珠道:“我说不能一点记认没有。”稳婆道:“真实不错,我也看见过的,说开来,我就想起来了。”宝珠道:“既然如此,本院就好断了。”对陈大道:“脚下有黑痣,就是你儿子,你领回去。”陈大道:“大人天恩,使小人骨肉团圆,回去只有供奉大人长生禄位。”说罢,叩头不止。宝珠点点头,对周氏道:“周氏,如果当堂验出痣来,本院是要把孩子断还人家的。”周氏道:“大人恩典,孩子真是小妇人亲生的。大人如果断离,小妇人就死在九泉,也无颜见丈夫之面!”说罢大恸。宝珠故意将公案一拍,道:“本院公断,何能遂得你的私心!你可知道刑法利害么?”喝令将左脚鞋袜替孩子来验看。果然不大不小,脚心里有两个小指头顶大的黑痣,众人个个看见。陈大跪上两步道:“小人从来是不会说谎的,求大人验看就是了。”此时保昌欣然得意,面有喜气;周氏魂飞天外,心里诧异。正要上来哀求辩白,宝珠对陈大道:“没有黑痣,自然不是你的儿子;既有黑痣,无疑是你儿子了。”陈大叩首道:“大人明见万里!”宝珠脸色一沉,冷笑一声道:“好大胆奸滑奴才!你是瞧见孩子脱鞋袜的时候,脚心有两个黑点,你就当做两个黑痣了。你既然说得这般真切,你道着真有黑痣的么?是本院故意试你的。”吩咐左右,与他细看。松勇下来,将孩子脚心用手巾一拭,原来是黑墨点。陈大面如土色,不敢开言。宝珠道:“奴才!瞧见没有?案情上面失枝脱节的颇多,本院何难一言决断?料你这奸奴必不肯服,定有许多强辩,故意先试你一试,果然就试出来。本院再将尔情弊竟行说破,教你死心塌地。你这孩子,说是六月初三午时生的,天气大暖的时候,一个老婆子身上怎么藏得过孩子?且是青天白日,瞒得谁的眼目?由大门进去,三五进房子,难道碰不见一个人?一年多,你也不同他要儿子,他丈夫才死,你欺负他孤儿寡母。奴才,受了谁的指使?好好供出人来,本院可开活得你,不然,你这罪名也是你受用了。”陈大此刻理屈辞穷,磕头供认道:“小人该死!不该信赵保昌的话来,做这没天理的事!小人得他五十两银子,是他买嘱小人的。只求大人笔下超生!”宝珠冷笑,对稳婆道:“你怎么样?可要受刑?”稳婆连连摇手道:“不要不要!他既说了,老妇人也是真言拜上。赵太爷也送我五十两,请我帮帮腔,老妇人原不肯的,无如面情难却,又看银子分上,只说做个见证不要紧,谁知你老人家小小年纪,这么清白,竟辨出真假来了,我又如何与他赖得过?如今银子还未用,在老妇人床头边,我也不想发这个意外之财,明天拿来,送大人买果子吃罢!”宝珠喝道:“胡说!”两旁吆喝一声。宝珠道:“你这两人罪名,就该重办!本院格外施恩,吩咐左右,着实重打!”将一筒签子倒撒下来。陈大四十头号,稳婆四十嘴巴,打完了放出去。二人虽未定罪,就这四十下也就够了。都察院刑法最重,陈大也爬不起来,稳婆一口牙齿都吐出来。不知赵保昌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都察院御史巧伸冤
城隍庙鬼魂亲写字
话说宝珠问出隐情,对赵保昌道:“你知罪么?”保昌叩首道:“生员罪该万死!”宝珠道:“读书人既如此存心,还有甚发达之期?我且不定你罪名,还要问你一件大事,你兄弟是怎样死的?”保昌道:“是急病,头一天还好好的,次日一早,我进房去,见他也没气了。”宝珠道:“他怎么会死的?”保昌道:“这个……生员如何知道?”宝珠道:“你又怎么会教他死的呢?”左右各役听了这句,个个发笑,暗道他年轻,问问就有些糊涂,说出孩子话来了。就连两个司员,坐在堂口,也觉耽心。可是赵保昌心中一动,面色就变下来,还强口道:“生员倒不明白大人的话,人是可以会教他死的?”宝珠冷笑道:“不到那光景,你如何肯招呢?你这等巧口奸奴,不见个明白,你也不服。”保昌道:“生员心里真是不服,倒求大人教导教导。”宝珠道:“你这奸猾奴才,还敢称生员!”吩咐左右,将他衣衿革了。有人过来,把他帽子除下,送在公案上。保昌道:“生员何罪,大人斥革衣衿?”宝珠对周氏道:“明日本院着司员开棺,替你丈夫伸冤!”周氏此刻深感宝珠恩德,倒反替他耽惊,回道:“大人在上,小妇人丈夫是病死的,没有被害的情形,求大人三思要紧。”宝珠也不理他,吩咐进堂。进内坐下,司员上来见过,道:“大人何以知道有冤?司员看来,大人还宜详察。”宝珠笑道:“此非贵司所知也!明天带齐人役,前来伺候。”司员答应。宝珠也就回府,早有人知会县里去了。此时个个替宝珠害怕,说案已审清就罢了,又引出事,到底孩子家脾气,不晓事体,大约总要闹出乱子来。
不说众人议论,再说宝珠到家,进房请姐姐来商议,二人谈到四更才睡。银屏见他们有正事,也不来缠扰,先上床了。宝珠道:“夫人,也不等等下官?”两个说笑几句,安息不提。
次日早上,宝珠进衙门,司员同县官领着各役,都来伺候。宝珠吩咐前去验明尸伤来回话,自己就在衙门候信。其时左都御史,是大学士德公兼理,原是宝珠老长亲,却好也到衙门,宝珠同他谈了一会,就将案情口供,都禀明了。德公大赞,爱得什么似的,又讲了好些话才去。司员等回来复命,说验得清楚,并没有一点伤痕。宝珠也不言语,沉吟道:“明天本院亲自去验,如其没伤,本院当以官徇之!”各人辞去。
宝珠回府,又同宝林商量道:“我分明见个鬼求我伸冤,保全后嗣,无疑是这一案。今天验不出伤来,不知是何缘故?”宝林道:“你不必烦恼,少不得自有伤验出来的。你明日自去走遭,顾不得害怕,倒要亲自细瞧。”宝珠道:“此时各官都有些怪我多事,他那里知道其中情—节?我不替他伸冤,也对不住这个怨鬼!”宝林道:“你瞧赵保昌神色怎样?”宝珠道:“神情实在是个失虚的。”宝林想了想,就向宝珠耳边说了几句,宝珠连连点头道:“我也想到此处,姐姐好见识,先得我心。”姊妹又谈了一会,当夜无话。
天明,宝珠就起身,吃了些点心,随即进衙,各官早到。宝珠今日格外款式,排齐执事,穿了大红披衫,出城而去。到长乐村,早有芦棚搭在那里,赵保昌、周氏远远跪接。宝珠下车,左右跟人拥护着,走进芦棚,到公座坐下,各官列坐伺候。保昌还请了许多有头脸的亲友在旁,外边看的闲人,多不可言,都说好个青年标致官府。更有许多妇女,格外的赞不绝口。仵作上来请示,宝珠吩咐检验,验了一会,仍然无伤。宝珠不语,就将赵保时同周氏带上来,问了一回,茫无头绪,赵保昌倒反言语挺撞,宝珠怒道:“赵保昌!本院今天验不出伤来,本院自有应得之罪。如其有伤,你也难得过去!本院将个官拼你这条狗命!”保昌道:“大人真是明白青天,如验出伤来,小人这条性命,自是没有的。但恐没得伤痕,在大人亦有不便。”宝珠离了公座,各官也就起身。宝珠粉面含嗔,柳眉倒竖,恶恨恨指着赵保昌道:“如真没有伤,本院情愿反把脑袋结交于你!如果有伤——”说着,哼了一声道:“我把你这奴才锅烹刀铄!”就走到死尸前.喝令细验。仵作不敢怠慢,又来动手。宝珠细看死者,同晚间所见,一些不差,自己也就放心。见几个仵作从头验到脚下,报道:“回大人:伤没有。”宝珠冷笑一声道:“当真没有伤么?”仵作不敢言语。赵保昌道:“大人明见。既报没伤,自然没有伤了。”宝珠也不理他,吩咐仵作。取他左耳看。保昌听见,吃惊不小,暗想这个小孩子竟是个神仙?有个仵作答应,细看一回,大声道:“得了!”就在耳中取出有半斤湿棉絮来,填了尸格。仵作赞了一声道:“好精明大人,真是青天!”看的人个个得意,竟不循规矩,大家喊起好来,各役赶忙吆喝。赵保昌吓得牙齿捉对儿厮打,周氏上来叩了几个响头。宝珠仍上公堂坐下,带赵保昌上来,他倒喊道:“大人真正青天,替我兄弟伸冤,感恩不尽!还求大人缉获凶身。”说罢,大哭起来。宝珠微笑,对各官道:“看这奴才,真是奸猾!”本县是个举人出身,书呆子性格,最是古板,听见保昌说话,气得不可开交,大声喝道:“大胆奴才!你刚才挺撞大人,同大人赌口,如果无伤,不但要大人的官,还要大人脑袋!有伤,是你认罪!说定的话,人人听见,你此刻又生别的枝节,希图脱身。大人容得你,本县容不得你。”吩咐“与我结实打!”又拍着公堂,连声道:“打!打!打!”各差役只得上来打,将保昌按翻在地,打了四十大板。宝珠道:“赵保昌你有甚刁滑言词,趁早好说。”保昌道:“那日早间进去有事,见兄弟已是死了。这事必须问我弟妇,或者知些影响。他们是夫妻,没个不晓得的道理。求大人原情鉴察!”宝珠又问了半会,也上了几件刑法,无如保昌颇能熬刑,再不肯招。宝珠吩咐带进衙门,尸首先行入棺。
宝珠进衙门,略坐一坐就回府,将许多情节,告诉姐姐。宝林也觉欣然,道:“我的见识如何?既验出伤来,那就不怕他了。”到晚间,银屏一定要贺喜,备了一席酒,在宝珠前进,拉了紫云、彩云同坐,欢呼畅饮,猜拳行令,唱过许多小曲,闹了两个更次。银屏到底灌了他两杯才罢休。次日,宝珠起来,有些咳嗽,没有出去,一来是在城外受了些风凉,二者昨夜多饮了一杯。休息到晚,宝珠一定要进衙门,紫云再三阻他不住,只好出房,教亲随多包几件衣服。
宝珠进衙升堂,带上犯人赵保昌,宝珠道:“本院知道你是个凶手,验伤的时候,原说有伤你情甘认罪,本院何难据此定你的罪名?你这奸诈奴才,定有许多辩白。你这意思,不过要攀你弟妇。你可知你兄弟昨夜在我梦中,将一番情节,都告诉明白?说凶手他自己知道,求我今夜三更,把你们送到城隍庙后殿,他自己前来写字,谁是凶手,身上自有凶手二字,不是凶手,他也不写出来,自然没有冤屈。”赵保昌听了,似信不信,只好答应,惟有周氏倒深信不疑。宝珠传伺候,到城隍庙来,道士迎接进去。宝珠先拈了香,着松勇带领各役,收拾后殿,将保昌、周氏送进去,窗格尽开,不用灯火,对面不见人。有两张高背椅子,把二人紧紧锁在下面,衣服脱下来,光着脊背,手脚捆定,不肯放松。说:“不能让你摸着背上,少刻鬼来写字呢!”各役将门带好,走了出来。这里二人对坐,各有心事。周氏暗想:冤有头,债有主,我没有害丈夫,他断不能害我,定然要来出脱我。倒反将身子坐上些来,等他写字。保昌却是心虚的人,到了这步地位,阴间怕人,也觉良心发现,虽不深信,暗想鬼神之事,自来有的。他也不能无缘无故的叫我们进来。眼前漆黑,越想越怕,又恐宝珠着人暗算,一个脊背,更无躲处,见是有高背椅子,就将个脊背紧紧贴在椅背上,动也不敢动。到了四更以后,有人役进来带他们,还是黑着走出来。才到前殿,见灯烛辉煌,摆着公座,宝珠坐在中间,满面秋霜,俊俏中带着一团威光,逼得人不敢仰视,保昌抬起头来,打了一个寒噤。宝珠吩咐先验脊背,周氏身上干干净净,保昌背上****写成胡桃大两字,明明白白是凶手。宝珠道:“你这奴才,还有得说了?不信,给他自己瞧!”各役就将神前照人心胆那面大镜取过来,又向道士借了一面镜,又照起来,保昌看得清楚,自己也觉诧异,暗想:我将背脊靠在椅背上,也没有觉得一些影响,这字是那里来的?大约真是活见鬼了!此时情理都穷,天良难昧,就将谋财害命的情节,直招出来。宝珠叫他画供。上了锁钮,带去收监,周氏释放,宝珠上车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