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想到民族和国家的存亡,历代王朝的兴衰,其实大抵也离不开“两水”的治理。何谓“两水”?一为“自然之水”,一为“财富之水”。中国第一个王朝夏朝的建立很大程度上就是得益于“大禹治水”。“大禹治水”所以能够成功,那是因为他比他的前人更深刻地了解到——对于水你不能一味地限制它,约束它,而应该“因势利导”,给它提供一个可供释放和流动的环境。后来的统治者唐太宗和他的贤臣们从这里得到启发,于是提出“治民若治水”。然而,我不知道李世民和他的贤臣们有没有仔细想过,若以民为水,财富之“水”则又肯定是“活民”之水,焉能不优先治理?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偏偏古今中外每一个王朝的兴起,从王室或皇室开始,总不忘先是“造神”,接下来则以“君权神授”,“奉天承运”的名义,从下层人民手中巧取豪夺,囤积财富,往山上“堆水”。可是,水怎么可能长期“堆”下去,并囤积居奇呢?它的性质本就是要向下流的啊。老子曾在《道德经》中说过,“人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也就是说,“人道”总是让“富的越富,穷的越穷”,总是将财富之“水”不断地往山顶的“水库”里“堆”,但“堆”到一定的时候,“天道”便会发挥锹镐的功用,挖掘开堤坝,让“堆积”起来的财富之“水”奔涌而出,重新流回社会的低洼之处。于是,反映在历史的镜面上,便是一个又一个王朝殚精竭虑聚敛起来的财富,终于又在农民起义或者外族侵略的硝烟烽火中重新加以分配了。从这个意义上,一部人类的历史,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在“天道”和“人道”的相互作用和交替支配下,不断地将财富之“水”从低洼之处一点点收拢、聚集并堆积起来,弄得满世界一片“旱象”,终于又“溃坝”或“决堤”四溢出去的历史。
这启发我想到天地间其实还有着一位能融“天道”“人道”于一体的超级“理财大师”,这位“大师”虽自亘古以来一直默默无语,但其所作所为却正是世间所有怀抱着“发财”梦想的人们(包括企业家、金融家、当政者们)的“资治通鉴”。
——这“大师”便是大海。
大海宽广、浩渺、博大、深邃,无时无刻不在蒸发和挥发着自己,让自身的一部分化成云雾聚拢在天空间,又时不时凝成雨雪冰霜滋润大地,涵养万物,然后再通过江河湖泊源源不断地流回自己的怀抱。故大海虽时时蒸发而不见其少,虽日日回收亦不见其多。但这过程便是“放手如来”的最好体现,这境界便是“利他利己”的最佳展示,这精神便是“慈悲喜舍”的最贴切注释。台湾有一位佛教高僧星云大师曾有一句名言,叫作“不会散财就不会聚财”。真是一语中的。凡为财,其实总是要散的,不是以这样的方式便是以那样的方式来散,就像水不是以这样的方式便是以那样的方式来流动和蒸发一样。但自觉地“散”和被迫地“散”,所结出的因缘的果实却是大不一样的。自觉地“散财”,结下的必定是众多的“人缘”,而我们知道,“人缘”其实正是“财源”。上海有一位企业家兼慈善家孙先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人的能力有大小,聚敛的财富也有多寡,但你最好能拿出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捐赠出去,因为那部分财富本质上并不属于你。你不捐出去,它也会通过各种不同的途径从你的手中流出去的。”他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玄,反映出的却是一种大海“自度度人”“自觉觉他”的“大乘”精神。这也让我联想起美国人对于财富的态度。印象最深的是美国人的税务制度,通常收入越高,捐税越多,年薪十万以上的白领,缴税会达百分之四十左右。同时,政府也鼓励捐款,明文捐款可以抵税。因此,社会长期形成慈善捐助意识,包括哈佛在内的一大批名牌大学基本上都是靠民间捐款来维持和运作的。当然,税收以及慈善捐款的很大一部分通常还用来帮助社会的“弱势群体”,以便财富之“水”得以及时流向社会的最低处,从而保障社会的稳定。美国人的立国精神鼓励人们去创造财富,但从法律的层面也不断地采取措施限制或防止社会的财富过度集中在个别人、个别企业或个别集团手里。反垄断法和反托拉斯法的推出,就反映出这样一种精神。从这个意义上,美国人在治理财富之“水”方面,还是有些特别的心得的,甚至还可以说基本上做到了“顺天应道”。但我有时又怀疑:美国人作为世界大家庭中的一员,在处理自己和别国尤其是穷国的财富分配关系时,是否也保持了这样的睿智呢?常言道:“小河有水,大河不干”,当世界经济连成一体,全球化让地球变成一个“村庄”时,如果还有国家试图以强凌弱,从政治、军事、经济和技术各个层面疯狂地攫取别国的财富和资源,相信不仅会伤害到别国的利益,同时被削弱的还有这个国家的整体政治实力和经济实力。即便是超级大国如美国者,也不可以依恃全世界的石油日渐枯竭,自家丰富的石油资源尚未开采,就可以在石油危机到来之时高枕无忧,就可以笑眼相看别国的汽车和坦克都成了一堆废铁,而自家的田间和高速公路上却马达轰鸣,车水马龙;也不能指望金融危机到来时,可以依恃自己超强的军事实力阻止美元贬值,大公司破产,市场信心下滑。历史上有过太多的军事实力十分强悍、经济上更是富得流油的王朝,若罗马,若波斯,若拜占庭等帝国,曾几何时还不是烟消云散?
所以,在全世界对中国这些年来因改革开放而达成的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大唱赞歌时,在国人满怀憧憬地期待着曾经在帝国主义列强的欺凌下千疮百孔的中国,终于可以从经济层面重新“崛起”时,我们似乎还是应该更冷静更清醒地抓紧抓好“两水”的治理。对付自然界的“水灾”和“旱灾”,我们已经积累了自“大禹治水”以来的历朝历代的经验,可以说已经颇有心得,但对于“财富之水”的治理,恐怕还要继续“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条漫长而曲折的路。而且,即便中国有一天真正富裕起来了(我当然毫不怀疑我们正昂首阔步走在通向富裕的路途中),或者说尽管我们还谈不上富裕,至少也“脱贫”了,那么,我们也要想方设法将我们国家财富的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尽可能地“散”出去,去帮助比我们还要穷的国家和民族,以及那些虽比我们富裕得多,但却遇到了一些暂时的意想不到的困难的富国。这也可以称作是“散财”之举吧。但这体现了作为一个大国的“大海”的胸量和气魄。“财聚则人散,财散则人聚。”相信散出去的是“财”,聚来的一定是“人气”,是“善缘”,总有一天还会化为“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财源的。而“财厚德愈薄,财薄德益厚”。如果将来某一天我们又能“厚德载物”,以独有的且为普世接受的文明和价值观引领世界的话,那么,我们那时大概终于可以毫无愧色地向全世界大声宣布:经过中华民族数代人的努力,借着全世界各国人民的众缘相助,我们——炎黄子孙,“地球村东方组”的公民,已然跻身世界强国之林了!
……
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还是看惯了太多的为财富所异化了的当代众生相。所谓“钱在银行,人在病床;钱在银行,人在班房;钱在银行,人在坟场”是也。这也难怪,处在一个人人都在想发财,连老头、老太太们都可以一坐一整天,两眼盯着花花绿绿的股票数字,心里七上八下,皱巴巴的脸上时而欣喜,时而焦虑的时代,你还能说些什么呢?也许我只能说,虽然我们人类常常以高级动物自诩,其实还是不能免俗的。海峡对岸业已出了一位被财富之“水”压“扁”了的前“总统”,但愿海峡这边不会出现一个被财富之“水”泡昏了头的民族……想想吧,没水喝人会渴死,水喝多了人又会撑死。但我们的胃口究竟能装下多少的水,本来在宁静的小河里徜徉的小舟是否一定要到澎湃的大海里去搏击和闯荡?大富、暴富、豪富……多么美好的企盼和向往,但那毕竟是特定时空关系下的一种特别的因缘际遇,冥冥中的一个定数,强求不得的。一句话,该你的跑不了,不该你的,就算是你能“上穷碧落下黄泉”,到头来也难免“竹篮打水一场空”。马克思在憧憬共产主义的美好明天时,曾说过:“只有当社会的物质财富极大丰富,产品像喷泉一样向外涌流时,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最终写下:按需分配!”可见,马克思也是通达物质财富的“水”性的。试想,一个物质财富虽然源源不断地汩汩喷出,却总是往山上“堆”,而不能无私和有序地“涌流”向人世间的低洼之处的社会,还有能力和资格侈谈诸如“世界大同”这样伟大的人类理想吗?而一个以“囤积财富”为己任的人生,大概最终也很难逃脱被彻底“物化”或“异化”的厄运吧。故愿天下所有怀着求财的念头,发家致富的理想的人们,在行舟于财富之“水”之上时,当时时想到——明“水”性,审“水”情(自家肚皮和身体的承载能力),结“水”缘,还“水”债(人生天地间,时时有亏欠感才懂得奉献和回报)。
同时也不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散之亦有道!”
……我离开赌场已然多年,然时至今日,每每思索起财富的话题,赌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筹码还会浪花般眼前激荡,而那浪花之上,似乎也总跳跃着几个醒目的大字——财富如水!
是的,财富如水。
我真想用如椽巨笔在天空、大海,山巅都写下这四个字。我也想用蝇头小楷在人人的心头都写下这四个字。同时我还想一齐写下:
——上善若水!
——大道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