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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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早上,柴禾一出地窝子就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用最大的音量喊了起来“嗨——嗨——嗨!”“啊——啊——啊——!”这是柴禾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课,发泄一下出口闷气呗!要不然一个大活人还不得活活地给憋闷死?!正喊得带劲儿呢,忽然就见远远地一群穿白大褂的从山下走来,呃,是了,昨天所在连队就派人来通知过了,今天军区医院来人给体检。打从到了山上,柴禾很少见人也不想见人。这会儿见来了这么多人倒也新鲜,不免细细地打量起来,只见其中一个袅袅娜娜的女孩子走路的样子好熟悉,柴禾此刻最怕见的就是熟人,正想转身避开时,到底心里疑惑,就又回头再瞄一眼。没想到这一瞄可要了命了!你说这人是谁?原来正是自己找不到够不着,恨不得把她一下掐死再碎尸万段的胜利。

柴禾只觉得一时头也晕了,眼也花了,手也哆嗦起来,心更是怦怦地跳着,全身着了火一样呼呼地直往外冒气。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先给她两耳刮子,再和她好好理论理论!转念一想:不行,使不得!还是那句老话:你有什么证据呀?对!你得先冷静下来想好主意再动作。嗯,有了!你既然还是老战术,想又来打我个措手不及,知道遭遇战是你的强项,这回我还偏不中你的计,就不和你遭遇!你以为你能乘胜直追永占主动吗?你也太小看人吧了小姐!咱好歹也是军事院校毕业的高材生哩!早先败就败在不想太伤你面子,没想到你们竟这样卑鄙!现在既然你又不远千里而来,以为可以稳操胜券抓俘虏了,那我也就不会再御敌于国门之外,而要诱敌深入了……

说也奇怪,拿定主意之后,柴禾全身的不适都消失了,一下子只觉得神清气爽,于是就那么悠悠然地站着,好像已经设好埋伏的大将,以逸待劳地等着敌人钻口袋了。可怜千山万水一门心思前来找他的胜利哪里想得到前面是挖好的陷阱呢,一见山上站的那个人像他,脸不觉地就红了起来,越走近心就跳得越厉害,果然是他!虽说打几天前知道能上他这个高山连队来就做好了准备,但过去碰他的软钉子太多了,谁知道这回他又会摆出一副什么嘴脸?

见他一个人端端地站在山上,活像一座雕像,心里好生奇怪:他不可能知道自己来呀?就是知道也不可能由他来接呀?心里打着鼓,脸上却笑了出来,忍不住就扬起手叫了他一声:“嗨!柴参谋……”

柴禾也若无其事地对她挥挥手,也叫了她一声道:“嗨,胜利!”

不知道内情的人会以为他们只是两三天没见面的一般熟人,哪里看得见他们之间那电闪雷鸣的心事。

好不容易走近了,胜利本该一张嘴就说出这些时日千思万虑好容易才滤出的那句话,也是唯一正确的第一句话:“我也调这儿来了!”然后看他的反应,再走第二步。可她见到他实在太高兴了,要知道她是怎样过五关斩六将,跋山涉水才找到他的啊!一刹那,欢乐、痛苦、委屈和欣慰,万千思绪齐上心头,不知怎么就说出了最能反映她此刻复杂心情的这句话:“你真在这儿啊!”

这句话对柴禾说来不啻是火上加油,因为它更坐实了胜利知道他在这儿的这个事实。他哪里想得到胜利是怎样费尽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得知这个事实的经历呢!他只是觉得一下子气又顶到了嗓子眼儿,心想:“废话,我不在这儿还能上哪儿去?”一句辛辣的反击“还不全是托你的福!”话已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能忘了“诱敌深入”的大计呀!就对她笑了笑说:“祝贺你啊!都当大夫了。”

看见他虽然还整整齐齐地穿着军装,可已经没了领章帽徽,胜利大吃一惊。因为她打听到的只是他被调到新疆,而不知道他被隔离审查,心想怎么会这样?莫不是真犯了什么错误?又一想,哦,生产建设兵团是不戴领章帽徽的,既然他生活在其间,大概也就不好戴了吧?心里七上八下,可知道他自尊心极强,这是绝不能问的。何况当着这么多人!好在现在离得近了,一切都以后再说吧。见他居然这样泰然自若,对自己也还这样不卑不亢!对他的好感不由地又增加了几分。于是也就笑笑说:“毕业了,可不就是大夫了……你怎么样?还好吗?”

“好。我能有什么不好的?”柴禾又是笑笑,到底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带刺的话,“这你不都看见了?”

这里,胜利没想到她又犯了一个错误。其实她完全听出了他的讥讽和愤怒,如果她这时把她的疑惑提出来,或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凭什么他们这样对待你?”哪怕是委婉一点的,“在兵团帮助工作的同志也都不戴领章帽徽吗?”即使这样还不能使柴禾相信她的无辜,至少也会引起柴禾的思考,或更进一步的反唇相讥,从而促使问题明朗化。可惜她太怕惹他不高兴了,又一心认定是爸爸对他不公正,觉得这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问题,又因心里实在委屈和对他的万分同情,生怕自己一张嘴会哭出来,而这时体检工作已经开始,就这样又一次地错过了时机。

这一错过可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喽!新疆那么大,军区医院的任务那么重,千头万绪,琐琐碎碎,一拖就到了冬天。这期间胜利当然是给他去了信的,可信上能说什么呢?无非就是问候罢了。他呢?当然更是沉着应战:“你好,我好。大家好!”之类了。

胜利当然也是想方设法继续打听来着,可来时司令员就下过死命令,那还能打听出来什么呢?只是些“不了解呀!”“只知道是下放干部,倒没听说是犯错误什么的呀!”她也曾一再想再出差到他那儿去来着,可这儿不是她熟得不能再熟的军区大院了,她只是一个刚刚分配来的实习医生,得好好表现呢!

柴禾当然也是想方设法地要赶紧“诱敌深入”来的,可他也早就不是军区司令部前途无量的优秀青年干部了,以一个最基层边远连队的待罪之身,就是得病也有连队卫生员给看,病重了也还有基层医院管着,够不着军区总医院。请假到乌鲁木齐去一趟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了,去干什么呢?找她吗?那不是白白给人送话把儿吗?于是,再伟大的战略思想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计划挨着计划,全都无法实现。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冬天。乌鲁木齐在我国的最西北,早就下起了漫天大雪,真个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家家户户,都安下心来忙过年。只有这两人却仍然食不甘味,夜不安枕,没情没绪又心焦火燎地还忙着算计呢……

中国有句老话,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用今天的话说呢,就是:生活才是最伟大的剧作家哩!任何人为的构思和情节都比不上它的丰富、生动,完全出人意料又都在情理之中。就在这两个人一个挖空心思,一个处心积虑,出于完全不同的目的想着怎么往一块儿凑时,并不安宁的边境线上突发了一场武装冲突。先是我边防战士发现有人从国境线偷越过来,接着我屯垦戍边的团队农场发现有来历不明的人在策反我边境线上的兄弟民族外逃。紧接着装备齐全的正规军就猖狂进犯,首先杀戮的就是我挺身而出劝阻兄弟民族边民不要非法出境的生产建设兵团指战员。一时间枪炮齐鸣,人叫马嘶,平时静悄悄白皑皑冰雕玉筑似的晶莹大地火光冲天,血溅山河……

我人民解放军誓死捍卫祖国神圣领土,大部队开上前线,军区总医院自是随军行动。胜利虽然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但她出生在战火中,从小在部队里长大,耳濡目染的都是血与火中的英雄业绩,又在军医大摔打了几年,本来素质就好,再加上一进入阵地,看见遍地被无辜残杀的同志和同胞,满腔悲愤顿时化作了无穷的力量,一口气就背下了十几个伤员。因为天气太冷,许多伤员露在外边的手和脚都冻伤了。手比较好处理,立即裹上保暖。这脚么,时间一长就和鞋袜冻在了一起。鞋还好办,用刀割开便是。这袜子可就不好办了,紧紧地和皮肉粘在了一起。撕不能撕,割不能割,那会儿条件又差,临时的战地医院根本没有既能化冻又能保暖的仪器。像手一样地裹上便是么?不行!隔着厚厚的冰袜,时间一长脚就会坏死。胜利这个急啊!急得用两只手紧紧地抱住同志的脚,恨不得把脸也贴上去!忽然心里一亮,想起了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解秀梅。于是一把拉开了棉军衣又掀起了绒衣,把同志的脚紧紧地搂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