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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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回想起这些温馨往事,老安东那脱口而出说“横竖横”的样子重现眼前,而今事在人亡,嫦娥的热泪不禁夺眶而出。特别令嫦娥涕不能忍的是老安东从那第一次哄她高兴开始,他终生都在哄她开心,对于她的所有的事没有一件不关心,答应过她的事没有一件没做到。而她所说的“报答”和“偿还”呢?却几乎一条也没有兑现过,不但没有兑现,还不止一次地伤了他的心。屡屡还伤得很重……

记得他们结婚后,为了讨她欢心,他专门带她去瑞士和法国度蜜月,他当然是期待着她的惊喜,可她却始终淡淡的,打不起精神来。回意大利定居后,老安东又立马带她去梵蒂冈,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众多大师当然令她五体投地,“创世纪”的伟大辉煌更是令她叹为观止!看着她瞠目结舌的样子,老安东自是得意非凡,兴奋异常地抱着她的肩在她耳边絮絮地一一讲解,不时发出自豪的笑声;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一走到达芙娜变为桂树的雕像前,她就挪不开脚步了,不但久久痴立,而且热泪滚滚而下……开头她还想掩饰来的,可嫦娥是个善于自制的人么?忍着忍着竟抽泣起来。老安东当然知道她是又想起了柴禾,虽然是可以理解,由于同情一直也很大度,但心里总难免有点不大高兴,至少是很扫兴吧,就调侃着说:“是后悔自己没有变成桂树么?”

但凡有点社会经验的人,或懂得体贴别人的主儿,这时或随着他调侃自己几句,或说点对他示爱和感激的话,虽然总会有点疙瘩,但伤害就会轻些。偏偏嫦娥就是这么不开窍,不但毫无言语,反就势痛哭起来,弄得老安东伤心了好些日子。

又一次,也忘了是哪年哪月,反正也是他带她出去玩,那时他们感情已融洽了许多,一路说说笑笑,到了“真理之口”时,老安东为了对她示爱,突然把手放进去说:“我这一生,虽然谈过多次恋爱,但我敢说,我最爱最爱的是我的太太嫦娥。”

她立即局促不安地说:“走吧,走吧,别发疯了。”

这儿他们过去就来过,嫦娥也早已知道人们都爱在这里海誓山盟,有道是,“凡是把手放进去而又说谎者,手就会被紧紧咬住,再也拿不出来了。老安东爱了嫦娥这么些年,虽然知道她秉性诚实,从不说谎。但她竟这样仓皇失措,当然是为了避免说同样的话,心想,这么多年了,就是一块石头焐在怀里,也该焐热了,怎么就焐不热她的心呢?未免不快道:“为什么走?是不敢把手伸进去么?”

“谁说的?”她把手指轻轻地伸了进去,“我这一生一世最感激的也就是你了,我天天想着报答……”

“难道我也得说一生一世么?我不要你报答我什么,我只要你爱我。”

“难道我爱你还不够么?”

“我要的不是问题而是回答。”

“我当然也爱你,”她一边说着,一边战战兢兢地望着“真理之口”,好像唯恐真会把她的手指咬住似的。

老安东已经不快了,可是他爱她,太爱她了,一个真正沉溺在爱情中的人智商就会变低,于是他偏要追问:“最爱?”

“安东尼奥!”她不但不说,反而祈求地叫道,“在我嫁给你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他是我从小的最爱呀!”

不懂事的嫦娥呀!就是一个耳光打在脸上,也不会比这句话更伤男子汉的自尊心了。

老安东默默地转身走了,一连几天没有和她说话。当然最后他还是原谅她了,不仅因为她在嫁他时确实那样说过,还因为他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经历过太多的人生。多少年来,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我为什么非要逼她说出那个最字呢?最初她吸引我,后来我爱上她,不就是因为她的纯洁、善良,特别是诚实么?如果换了一个别的女人,示爱成了习惯,也许会满足我的虚荣心,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欺骗我。而嫦娥不会,决不会,她不但从不说任何一句违心的虚妄之词,而且和她相处,常常会给你一种里外透明的晶莹之感,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么……我不是也没忘记自己的初恋么?为什么偏要逼她呢?……也许,也许我对她再好一点,再好许多,终有一天她也会像我爱她一样爱我的……”

于是,他对她日甚一日地更好,在他们结婚十年时,他们有了小托尼。

有了托尼之后,她把整个身心都放在了儿子身上,老安东虽说也对托尼爱之如命,但对她的爱却丝毫不减。意大利男人,风流倜傥、热情奔放的意大利男人啊!特别是像老安东这样事业有成,一年有多半年在世界各地闯荡的意大利男人,虽然比许多欧美人重视家庭,但旅途寂寞的艳遇总是难免的,也是无须追究的。可老安东因为深爱嫦娥,和她结婚之后,说来很难让人相信,却货真价实地再没风流过,哪怕一次。

可嫦娥对他呢?虽然随着岁月流逝,对他的依恋与爱意也与日俱增,但在心底里,却始终藏着一个柴禾。

今天回想,自己是多么对不住他啊!特别是在他患了癌症之后,自己除了哭还是哭,何曾给过他一点力量和支撑!倒是他,时时把“抱歉”和“对不起”挂在嘴上。一开口就是:“真对不起你啊,也许当初我根本不该向你求婚的,我究竟比你大了十七岁啊!”

“瞎说,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早就死了,或者流落在香港街头了……”

“也许,你真不如在你美国的同学里挑一个呢,当时追你的小伙子那么多……”

“看你,他们也许比你年轻,但不会有人对我比你对我更好了。”

“可我,我就要去了……真可怜你,我去了之后谁来照顾你呢?”

她答不出,除了哭还是哭,直哭得老安东也眼泪直流、肝肠寸断。在他眼里,她永远是那样柔弱的一朵小花,他实在不放心她,不放心她啊:“也许,你还是再找一个人……答应我,决不要放弃再婚的机会……也许,当时你还是应该回大陆试试的好……”

她用手掩住他的嘴,悲痛欲绝地叫道:“不,不!我从没有后悔过。嫁给你,是我一生中唯一做对了的事,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老安东欣慰地点点头,这该是他一生中最盼望的话了,但他仍然不放心:“可我很快就要去了,我去了之后谁来照顾你呢?”

一直在边上苦着脸默不作声的小安东,这时突然瓮声瓮气地说道:“还有我呢!你去了之后自然是由我来照顾妈妈。”

儿子当时只有十六岁。他一直默不作声,是因为他怕他也会随着妈妈哭起来,而男子汉是绝不应该落泪的。望着好像一下子长大了的儿子,老安东这才欣慰地笑了。以后他很少再和她继续那无望的对话,而遇事就和儿子商量了。

因为小安东想到美国上大学,也因为怕在他死后嫦娥处理不好和意大利亲友的关系,要知道,意大利也是一个很重视家族关系和各种礼仪的国家,这一点,很像中国。他和儿子商量决定,干脆处理了一切动产和不动产,在他生前就为他们办好了移民美国的手续。他要求的只有一点:要把他安葬在意大利故乡,他们每年回来看看他的坟墓,和他说说话,告诉一下他们的生活近况,这样,他在地下也就安心了……

此后,他又挣扎着拖了一年多,直到他把一切都料理妥当,他亲自送他们到美国,她安下了家,小安东上了大学……

小安东没有食言,和大多数美国男孩子不同,他很少整天和同学们出游和聚会,平时和家里电话不断,节假日更是专程回来陪妈妈,用他那蔚蓝色的眼睛清澈地关注着她,严肃而略带忧郁,直到……直到他动过手术。

两个安东在灯下头并头为她筹划未来的剪影,和儿子放疗、化疗后判若两人的惨状,重又越过茫茫太空,穿过漫漫黑夜来到她的眼前,那样亲切又那样清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恍惚间却又略显陌生……嫦娥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愧疚,想到自己遇事只会哀哀哭泣的无能,锥心刺骨的疼痛顿时弥漫她的全身。她不但负了老安东,而且也对不住儿子!但凡她能对他们有点帮助,哪怕只有现在 CA俱乐部这些人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老安东也许就不会去得那么快,小安东也不至于堕落得这么惨……越想着对不住人就越心生愧疚,越愧疚就越恨不能一把把小安东抓来这里。不,她决不能再失去他了!何况她现在已经找到了拯救他的途径!渴望行动的激情一下子渗透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她一跃而起,急急地抓起了电话。

电话铃一声声在无人居住的房间里空荡荡地回响,小安东仍然没有回家。

急急地把电话又打到松娇家,倒是立即响起阿娇睡意蒙眬的声音:“哦……是你……抱歉,对不起,仍然没有找到他,放心,我们还在找,是,在找……”

在找,哦?在找……可能永远再也找不到他了的恐惧突然袭上心头,嫦娥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突然大放悲声,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

门突然被“嘭”的一声撞开,原来天已大亮,奉命前来给她送机票的小江在走道上就听见了她的哭声,进门来见她如此形状,手还抓着电话机紧紧不放,是美国来了什么坏消息?……莫非小安东已经死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不禁扑上前来一把抱住她,也陪她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