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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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从他提出香山,小江心里就一动,因为香山是他们学生时代经常去春游、秋游的地方。莫非他一上来就开始忆旧?可又不好由自己点破,就笑笑说:“行啊。”

为了表现得若无其事,小江一见面就说:“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怕冻不死我呀?”

“不是你们 CA俱乐部经常组织来这儿爬山吗?”

“嗬,你还挺了解情况嘛!”

“不是打听来的么。”咦,这就开始了攻势吗?

为了转移话题,小江说:“是有什么朋友想参加我们俱乐部吗?不用打听,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行。我虽然不是头儿,可是老会员,都五年癌龄了。”

“你干什么老要把自己的病挂在嘴上?”

“因为这是事实。”

“事实是用不着一摆再摆的。是不是?”大河深深地看到她眼里,轻轻说道。

这家伙真鬼!想起自己真是几乎每次与他对话都要说自己有病的话,小江不由得红了脸。人家并没说要追你,自己却每次都高挂免战牌,倒好像心里有什么鬼似的!于是就嘻嘻哈哈地说:“也许我们这些老癌早已被社会抛了出来,心里就只惦记自己的病了,这可能是正常人很难理解的吧?”

“咱们上学的时候,以为只要有病,就不是健康人了。可现在的观念不同了,现代人对健康的观念是,健康包括两个方面: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只有两方面都有问题的才能说他不是个正常人。”

“那么你以为我还算个正常人么?”

“当然,当然是正常人,真正的正常人。甚至比某些有心理疾病的人还正常得多的正常人!”他竟一连声地说了三个“正常人”。

难怪他敢来找自己。小江心里又是一动,但她不愿意这么快就让他直奔主题,就淡淡地说:“旁人看着我们好人似的,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癌症有多么可怕!说来就来,说复发就复发,那可真是瞬息万变、生死也就只有一线之隔啊!”

“总不是毫无蛛丝马迹可寻的,事物总是按规律发展的嘛!”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个大姜,和在学校时那个腼腼腆腆的男孩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于是小江笑吟吟地看着他说:“咦,蛮深刻嘛!”

“也许我是班门弄斧了。不过我看了你们俱乐部的刊物,当然是很感动了,但总觉得是不是还可以提高点理论性?”

小江有点不高兴,心想你倒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我们出这份刊物有多难吗?癌症病人们每天在死亡线上挣扎,要求医找药,要练功,要管家务、操心子女……平时“话疗”时一个个口若悬河,可叫他写成文章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扭扭捏捏、拖拖拉拉,最后塞给你一篇前言不搭后语的东西,还得狠下功夫改。好容易点灯熬油地一篇篇改好,还得编,还得跑印刷厂,最最要命的是还得凑钱……我们容易吗我们?你倒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说出来了:“是不是可以提高点理论性?”可以!当然可以!谁说不可以来着?心里有气,就冷冷一笑道:“欢迎指教!”

没想到大河不以为忤,反倒高兴地笑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还跟在学校时一样!”

“一样什么?”

“还那样傲气,说话那样冲,那样听不得不同意见……么?我只能说,你还和当年一样地锐气十足。”

一句话把小江说得眼泪差点流了出来,强笑道:“这些年过的呀,哪里还有什么锐气?只是脾气越来越坏倒是真的。”

“不对!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这轻易不认输的性格。要不我怎么说你不是病人,是健康人呢?”

大河一着急,喜欢二字就脱口而出,说完不免尴尬,小江心想:来了!一时两人相对无语。

到底两人都是有备而来的,停顿了一下大河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厚沓纸来,说:“指教不敢当,可我确实是认真地读了一点材料的。”

小江接过来一看,果然是许多学术著作的摘引。光大题目就有:“癌症的成因”;“癌症的早期发现”;“当今医学界治疗癌症的通常方法与特殊手段”;“情感与癌症”;“癌症的心理程序”:“癌症病人的心路历程”……心想:呀,都很重要呢!现在所有的医学资料说是癌症的成因至今不明,他的材料里居然有“癌症的成因”,这倒要好好看看!于是就埋头先读这篇。只见里面又分了许多小目录,什么癌症与病毒、癌症与遗传、癌症与地理环境、癌症与工作环境、癌症与化学毒品、癌症与天然致癌物、癌症与放射线、癌症与免疫系统、癌症与饮食、癌症与社会习惯……许多虽然自己从书本和病人处也大致读到过或听说过,但像这样有论点、有引证、有数据、有病例的系统论证倒是第一次看见。大河说得对,刊物是应该上升到理论高度的!

心里惭愧,就急着往下翻,等看到情感与癌症时,不禁完完全全地沉浸进去了。原来早在1929年,举世闻名的内分泌学家汉斯·谢里对情感和疾病的关系的研究,就有相当的学术成就,近年来世界各国的免疫学专家、神经系统学专家、心理学专家、肿瘤学专家、内外科临床专家已经从人类慢性神经紧张、遭受意外打击、突发事件的无法适应、痛苦、惊恐、郁闷、悲哀、沮丧、颓废、愤懑、消极、无求生意志等如何引起荷尔蒙的变化,又如何影响边缘系统和脑下视丘活动,又如何导致整个内分泌系统的紊乱,特别是肾上腺荷尔蒙的减退或不平衡,会压抑免疫系统的机能,使其无法消灭及围堵病毒、变异细胞和癌细胞,致使它们滋长、蔓延和扩散……最有说服力的所有这些论点都不是推论,而是无数赫赫有名的学者专家的实验结果,如伊文丝啊、所罗门啊、汉甫莱·贺慕斯啊……不但言之凿凿,甚至还列有图表,真正是权威哩!就比如下表:

小江正心醉神迷地翻来覆去琢磨那张图表呢,耳边却响起了大河笑吟吟的声音:“怎么样?是不是可以给你们的刊物提供点参考?”

小江头也不抬地继续往下看,嘴里喃喃道:“当然,太好了。有的稍稍作点删减就能直接刊登呢。咦,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材料?公开刊登不会有侵权问题吧?”

“不会,”大河说,“因为这些是我从大量外文资料里选摘出来的,全都经过我的译编和整理,再说了,你们又不是公开发行的刊物,不出售也无赢利目的,我想只要刊登时注明是编译,并注上出处就行了。”

小江这才满面春风地笑了起来:“真是太谢谢你了。真不知道,你从什么时候研究起癌症来了?”

大河却不笑,很严肃地看着她说:“阅读是从知道你患癌症的时候;编译和整理么,是在知道你编你们 CA俱乐部这份刊物的时候。”

他说得这样直截了当,又这样严肃,小江无法再回避了,心里也很感动。难道他真是这么好几年都在关心着自己吗?不是听说自己结婚后不久,他也结婚了吗?恍恍惚惚是听说过好像很快就离了,可也不便问,后悔自己因为一直回避,也没向同学们打听一下他的情况,心里终是有些怕陷入,就笑笑说:“到底是老同学了,你还是像在学校时候那么关心人。”

大河却摇摇头说:“我恰恰是因为对你太不关心了,心里一直内疚,现在才来还债的。”

一句话倒把小江说愣了。她睁大眼睛傻傻地瞪着他说:“怎么……啦?”

大河也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白信封,高高地举着说:“咱们可得先说好,既不许伤心,也不许翻脸。”

小江心里奇怪,猜不着信封里装着什么东西。看看那信封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损了,泛着不均匀的黄色。莫非是他早年给自己写的情书?本不想看了,可到底好奇,就搭讪着说:“咱们之间有什么伤心的事呢?过了这么些年,你以为我还会像年轻时那样动不动就跟人翻脸么?!”

大河先是摇摇头,后又点点头说:“不翻脸就好。”

又看了她半晌,才缓缓地把信封递了过来。

小江一把接过,信封没封口,又看了一眼大河,笑了笑,就从中抽出了两张大小不一的纸。

大河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江,只见她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心里也慌了,忙伸手来夺时,小江却不给,一只手颤颤地指着他,哆哆嗦嗦地质问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羞辱我吗?……难道你以为我受的苦还不够多吗?”

“不,不不,当然不!”大河急得一迭连声地分辩说,“我是诚心诚意向你道歉而来的。要不为什么巴巴地约你来香山?就因为这许许多多事差不多都发生在这儿嘛!”

“发生在这儿?”小江迷迷糊糊地说。

“可不是。这儿是咱们班经常来春游的地方,是你和他定情的地方,也是几次春游时同学们给我谈他和交给我这些揭发材料的地方……”

“等等,等等,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你怎么知道我和他是在这儿……”由于气恼,也由于羞愤,小江实在说不出“定情”那两个字。

大河却完全理解,忙揽到自己头上说:“我那会儿不是……特注意你吗?”

知道他吞咽下去的是自己现在很不愿意听的字眼,见他这样善解人意,又这样体贴自己,小江的气一下子消了大半,慢慢镇静下来问道:“我知道那会儿对我和他议论很多,可怎么也没想到还居然有人为这事写了揭发信,这要放到现在,能算个什么事儿呢?”

“那不是那会儿嘛!那会儿人们多单纯啊。”

小江又点点头道:“为什么单交给你呢?”

“我不是团支部书记么?何况也不是单交给我。党支部书记和班级辅导员那儿都有。这两份就是辅导员给我的。”

“哦,”小江伸出手冷笑道,“那是不是可以把交给你的也给我看看。”

“都叫我烧了。”

“都烧了?这么说还不少哪?”

大河张了张嘴,没说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想必辅导员和党支部书记都找你谈过?”小江并不要他回答,只慢慢思索着推论说,“你包庇了我……”

“不,不,我没有包庇你,我只是包庇了……他。”

“这么说,他都知道。……他怎么说?”

大河沉默了半晌,见她目光炯炯地逼视着自己,只得含混说道:“都过去了……”

小江缓缓摇头道:“我想知道。……求你了!”

“你可以想象到的。”

“他是不是说,替他做习题和代他考试是我自作主张的,他并不知道?发生关系是我主动的,他只是一时糊涂?和那个低年级女孩也是她追他,他并没意思……”

大河仍然不说话,只无限怜惜地看着她。

“可他和那个女孩也是发生了关系的呀,你不知道?”

“我知道……是我和他谈的话,指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也提到了品质问题……”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包庇他……”小江的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为了不想让你伤心。也为了他的事一兜出来,势必对你的名誉也有损。你一直是那样地心高气盛,我,我怕你一时承受不了……”

“所以你还是包庇了我。”

“不,你也是受害者。我只是怕你和他对证不清……他答应一毕业就和你结婚,还保证了一辈子都对你好……”

“那你又是怎么向上级交代的呢?”

“我说,你们两个人亲密些是有的,那事我问过,两个人都不承认。马上就要毕业了,两个都是好学生……就是要查一时也难弄清楚,兴师动众地也容易干扰全班……”

“你还是包庇了我呀!其实你并没有找我谈,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找我谈?你要是早告诉了我,也许……”多少年的委屈,多么深沉的苦痛,一直压抑着的积愤,还有那刻骨铭心的悔恨,一下子齐涌上心头,小江蓦地放声大哭起来。

“所以我说我对不起你呀!你以为我这些年的日子是好过的吗?岁岁年年的内疚,总盼着有个能向你解释、求你原谅的机会……”

大河期期艾艾地说着,小江却忽然止住了哭声,一边擦着满脸的泪,一边哽咽着说:“对不起,我又不讲道理了!其实当时你就是找我谈了,我也会死护着他的。鬼迷心窍了嘛!我那会儿听得进谁的话呀?连亲妈妈的话都听不进去,追的就是‘自我’和新潮嘛!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我是罪有应得。倒是真得感谢你呢,总算没让我当众……”当众什么呢?小江说不出,心里刀绞似的痛,不但后悔,还有后怕。一边抽泣着,一边心里纳闷儿:这么多年,从没在人前这么痛快地哭过,在妈妈和小妹面前是不敢,在张姨和柴部长面前是不忍,在别人面前是不肯,怎么今天倒在他面前这样不管不顾了呢?

大河惊喜地看着她,心想,到底我没看错,她就是这么可爱!别看表面上多么主观傲慢,有时不怎么讲理,其实心底里玲珑剔透,冰雪聪明,会总结经验呢,所以才会在经历了这样一连串的人生惨剧之后,还能这样直面人生,奋发向上。

还没等大河想出既能表达自己衷心赞美、又不引起她警戒的词儿呢,小江那里却已经破涕为笑说:“好了,好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如果你不生我的气,我倒有一件事求你呢!”

大河满心欢喜地望着她那重又容光焕发的脸,问道:“求我?你?”心里猜测,却毫不迟疑地点着头,“只要你需要……”

“可不许拒绝啊!”看他那样郑重,小江倒羞涩起来,眼里还盈着泪,脸上的笑窝却漾了出来,急急地说,“不是什么大事,给我们俱乐部作个报告。行吗?”

“呃?”此时此地忽然提出这么一个请求,是大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不由得愣住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