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妮站在第二排,和我母亲的裁缝在一起。裁缝穿一件豌豆绿的、有白色尖领的长裙。她给母亲缝制裙子的时候,领口总是开得很低,所以母亲的裙子都是枯萎的,裙子底下的胸部也凋谢了。蕾妮看着吉诺维娃微袒的胸口。自从他父亲开始转黑色的大轴以来,蕾妮一直穿着领口紧锁的丧衣。她拽着黑裙子上的纽扣,对裁缝轻轻耳语着什么。越过胸口,她用眼角瞟着伊欧内的脸。她的头纱的一角是黑色的,黑角掠过白色尖领时吓了一跳。裁缝瘪着嘴。伊欧内在铁匠的额前晃动着他的帽穗。
公爵的脸弯向湖边,双手浸在湖水中。铁匠在酒瓶口上湿润着他的嘴唇。邮差的帽子滑到脸上,帽檐吃掉了他的额头,胡须吃掉了他的嘴巴。公爵手里抓着一条鱼,他用小刀划开柔软的鱼肚子。刀把儿是白色的。鱼肚子里有公爵夫人的戒指。我听见路堤后面牛在徜徉。它们的哞哞声被夜晚拉得悠长,被牧草撑得疲倦。我的铁链躺在一只大鞋旁边。邮差扔了一根烟蒂在铁链旁。烟蒂像一只燃烧的眼睛。
歌手在唱一首关于漂亮女人的歌,他的嘴唇在琴弦上变得柔和。铁匠举起酒瓶送到唇边,收回了他还没有流干的五彩的目光。他微笑着,啜饮着。伊欧内的缨穗随着被温柔歌唱的爱情飘进他空洞的眼窝里,只剩下一只欲望的眼睛。铁匠举起手喊道:“嘿,给我们来一首《鸽子》。”歌手在琴上乱拉了一阵,才在手指问和嘴唇上找到那首歌。我叔叔晃着他的秃脑袋,拍着巴掌。婶婶用她弯曲的手指抻着衣袖,嘀咕了一句:“你这傻瓜。”
女领唱闭嘴哼唱,农技师的膝盖在跳舞,伊欧内的手指在跳舞,铁匠用嘶哑的嗓音大声和唱,蕾妮的脸颊上有一滴圆润的泪珠。裁缝从黑色丧衣和蕾妮的眼泪中挣脱出来,一身豌豆绿,在她白色尖领的快乐中喊道:“太棒了!”
公爵穿过舞台,他的身后是三个侍从,侍从身后是一匹马。侍从比公爵矮,也比他老。马鬃上系着红色飘带。
伊欧内望着马腿,他的缨穗掠过铁匠的嘴。蕾妮咬着她丝巾的一角。
“尊敬的陛下,”年长的侍从说,“猎人证实吉诺维娃还活着。”最矮的侍从跑开去,用手指着茂密的灌木丛。裁缝在蕾妮的耳边低语。
“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公爵喊道。吉诺维娃从灌木丛中站起来,她的头发又长又黑,黑色的发梢滑进夜里。她的长裙很轻,没有凋谢。
吉诺维娃跑向公爵,身后是她的孩子。孩子手中抓着一只巨大的蝴蝶。蝴蝶色彩斑斓,在孩子的奔跑中颤抖。当吉诺维娃身后的孩子站住时,公爵喊道:“我的吉诺维娃。”吉诺维娃喊道:“我的希格弗里德。”两人拥抱在一起。蝴蝶不再颤抖,蝴蝶死了,它是纸做的。
邮差紧咬牙根。他有嘴,也有牙,他的牙有刃。女领唱笑了,她的牙是白的,是辣根,是泡沫。她的肩上挂着一束蓝花,花束向她的手臂弯下身子。
系着红飘带的马在舞台上吃草。希格弗里德把孩子举向空中,孩子****的脚丫在他嘴前晃荡。希格弗里德的嘴张开着。“我的儿。”他说。他的嘴张得那么大,仿佛要把孩子****的脚趾吸进去。希格弗里德对侍从说:“现在让我们来一同庆贺吧!现在该是快乐的时刻。跳舞吧,我的人民!”他把吉诺维娃和孩子放到马鞍上,马蹄践踏着草地。我知道,它刚才在路堤上吃过那些一直颤抖着,一直随列车飘荡的青草。“一会儿它就要远离那青草去流浪了。”我想。
吉诺维娃挥着手,孩子挥着死蝴蝶,伊欧内挥着粗大的戒指,邮差挥着带檐的帽子,铁匠挥舞着空瓶子。蕾妮被黑色紧锁,她什么也没有挥。裁缝喊着:“太棒了!”农技师挥舞着鱼骨袖,我叔叔喊着:“德国吉普赛人是德国人!”
我的铁链像草地一般黑,我看不见它,它和它的两端一起滑进了夜里。我跺着脚找它,我听见了它。我挥舞着我的手帕。
歌手走上舞台,挥舞着小提琴。他用撕破的嗓音歌唱。他的小提琴的肚子像夜一样深沉,在我身下低吟:“命运有时如此残酷/当我们以为毫无希望时/不知何方又露出一丝光明。”
女领唱哭成了一团揉皱的手帕。一个姑娘走到歌手身旁。她手提一只点亮的灯笼,头戴一朵巨大的凋谢了的玫瑰。她的肩露在外面,被通体照亮,她是玻璃做的。农技师的目光滑过这肩膀的玻璃,他的鱼骨把他带到我身旁,离舞台很近的地方。
歌手唱起一首表现缺吃少用的歌。姑娘的手臂因光滑的皮肤而透明。手臂在一忽儿滑到肘部,一忽儿又奔向手腕的一长串热烈的手镯中叮当作响。手镯在闪烁中断开,又在灯笼的火焰中完整。它们被光烤得灼热。
姑娘手拿一顶帽子,从一张脸走到另一张脸,从一只手走到另一只手。我那站在最后一排的叔叔满面红光,把一大把硬币扔进帽子里。女领唱手中落下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币,灯笼照亮了她的脖颈,冲刷着它,直到钱掉进帽子里,没入暗夜。
姑娘穿一件白色椭圆形紧身胸衣,像眼白一样紧绷着。在灯笼的微光里,能看见她胸部圆圆的褐色眼睛在里面游泳。邮差的手停在帽子上,他的小胡子颤抖着,双眼像萼片一样,铺在姑娘肚脐眼上枯萎了的小小玫瑰的四周。农技师手中乱响,仿佛那些鱼骨已经干枯。姑娘的大腿顺着他的手滑向胳膊。她摆动臀部,分开短裙的流苏。农技师的鱼骨纹闪动着灰色。他的眼睛和伊欧内的眼睛一起,在姑娘大腿之间的狭窄三角区挤来挤去。
蕾妮的眼睛大睁着,眼角又硬又白像墓碑。伊欧内的戒指在黑色的帽子上闪烁。他嘴唇潮湿,嗓子提到了下颚。
我的眼睛淹没在丝质三角区里。我让我的钱经过热烈的手镯掉进帽子里。当我看见白色三角区周围那长长的黑色毛发在我的手指旁边时,我的手大吃一惊。蕾妮挂在裁缝身上,两人一起走向路堤。她们像空衣服架子在行走。蕾妮回头看了两次。伊欧内吹着他已被碾死的歌,从后面欣赏着丝质三角区姑娘。女领唱已走上路堤,她的长裙闪了一下,即刻就消失了。农技师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姑娘端着帽子走到幕布后面。伊欧内吹着口哨走向他的拖拉机。
路堤黑而高,草黑而低。我的铁链不在脚下了。我弯下身子,眼前是这么多的泥土。我原地转了几个圈儿,草是湿的,我的手冰凉。我的铁链被淹死了,它逶迤而行,离开我,到看不见的隐藏的蛇那里去了。它去流浪,去了离我三十年之遥的地方,和吉卜赛人流浪了。啊,我的铁链,还有铁匠,还有我的妈妈,还有,我的钱。
幕布在风中鼓起一个大包。吉普赛人的火很红很烫,像我的脸,像我的眼睛,像我独语的嘴唇。篝火的烟,浓得遮住了吉普赛人的眼睛,遮住了吉卜赛人的鬓和手。篝火的烟雾吞没了他们的头发,将它们扯散,像吹灰色的面团一样把头发吹大。我走进这烟雾中。它没有吃掉我,而是带着细密的褶皱和凝固的扇子,穿着黑色的外套和鞋子,飞进空气中,让我呆站在那里,然后把我送上回家的路。
歌手在喂马。鬃上有红色飘带的马望着月亮。
我像被流干了一样向路堤走去。月亮空寂。路堤前坐着个女人,她的衬衣比黑夜还黑。她的裙子摊开来,裙子下面悉悉率率。她用一只苍白的手揪着草,大声呻吟着像是为了死亡。路堤上站着一个黑糊糊的男人,抬头望着天。“这时候我们本该早到家了。”他说。那是我叔叔的声音。
有一股腐烂的肉的气味。婶婶撩起她的裙子,黑衬衣下面是一块亮斑。那亮斑很大,有两个月亮那么大。婶婶用一把草擦她的屁股。叔叔在路堤边上来下去。他忽然停下来,喊遭:“我的天,这气味像瘟疫一样臭!”
天空散发着粪便的气味,路堤在黑影中站在我身后,把天幕拉下来,把它拉到自己前面的铁轨上,像是拉一列黑色的火车。
水塘不大,伸出一面镜子。它不可能映照这么多大便和这么多的夜晚。于是它在月亮的口袋里盲目地呆站在那里。
磨坊前面有一只鹳,翅膀在黑暗中腐朽,它的腿因水塘而开始腐烂。
但是它的脖子很白。“它飞翔时,在空中死去。它所做的一切就是哀怨。”我想。我一边走,一边在黑暗的空气中看见到处都是我的铁链。我喊道:“把你的喙子伸进大便,走进泥浆去给小弗兰茨找爸爸。”
街道两旁是葱郁的树林,它们在春天开放。夏天来时,它们的叶子变成红色却没有果实。它们没有名字,这些红树。它们轻柔地沙沙响,我的铁链不在里面。
篱笆后面,一只狗的心在吠叫。在红色的树林上面,一只年轻狍子的心冻僵了。
铁匠铺的窗口暗下来,铁匠已经睡了,铁匠的炉子已经睡了。还有许多窗口明亮着,没有入睡。
辘轳静静地躺在那里,井睡了,它的铁链睡了。一片云在巨大的粪便里游荡。它在沉睡的天空里忽高忽低,鞋上沾满白色的野生辣根,在脖颈上飘舞,和蕾妮的红鸡一起在脖颈上飘舞。
红鸡上面,一张脸喊叫起来:“你的铁链呢?你的钱呢?”我们家的窗户被火光映红。
村子空了,乔治,村子空了。我在窗边谛听。收音机沉默着,母亲叫喊着,父亲沉默着。
外公睡了。乔治做了个梦,在梦中他看到一只青蛙跳上我的脸颊。
黑色的大轴转着。
(刘海宁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