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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从山中来(1)

从南京驱车四个小时,我们来到了绩溪县城。老实说,这座知名度不低的县城让我有点儿失望,在今天这个改革开放的大时代中,它有些儿落伍。街道似乎还是从前的街道,但显然街面已许多年没有过铺修,有的地方竟然结着厚厚的污泥浊水。街两面的房子也有点破落,一些店家竟将许多商品从店堂一直放到了街边路牙之上,把整条整条的街道弄得十分混乱。街上也没什么人气,行人也多为山民模样。总之,走在街上似乎没有一种身在城市的感觉,最多只感觉像是走在一个山间的小镇上。

我们本以为,胡适毕竟是这个县走出去的一位大名人,或许在县城里会有一座胡适纪念馆、文学馆之类可以先看看,但是看到县城这个样子,心想,如果真有那倒反而有点儿奇怪了。

那就直奔上庄吧!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从绩溪到上庄还有四十多里,有一条土石公路与之相通。我们的汽车终于驶上了这条如机耕路一般的乡间公路,在上面颠簸着拐了一弯又一弯、爬了一坡又一坡、过了一村又一村后,一个很大的山村终于进入了我们的视野。村子青山四围,村边庄稼丰茂,村前有一条清澈的山溪由东向西潺潺地流淌着,溪边绿竹滴翠。

这究竟是一座怎样的村落呢,竟然一下子走出了三位对中国经济、文化都有着很大影响的重要人物!

我知道,就像一座城市的性格并非表现在那些大同小异的通衢大街上,而往往深藏在它的小巷里一样,乡村的性格并非表现在那些村巷房舍上。因为在目前的中国,除了一些偏僻的古老的村寨,还能从它们的村巷里看出一些村寨的性格外,多数村子已经大同小异了,尤其是在江南:家家户户上下两层到三层不等的水泥小楼,或前或后带个或大或小的院子;每家前后左右都大体对齐,其间或水泥路,或煤渣路相连……这样的村庄,一座一座地散布在大地上,如同那些走在城市大街上的农民工一样,给人的感觉似乎都一样,区别他们,你不得不听他们收工后扎堆在一起喝酒时说出家乡口音,看他们碗里的吃的是咸淡酸辣,总之看与他们相关的东西比看他们本身更容易领略他们的来路与性格。乡村的性格也一样,更多的要看看与它有关的“风水”,它更多地隐藏在周边的山沟河谷、溪流港汊中,甚至一棵老树,一座小桥,一口古井……都会是透露乡村性格的一个个暗符。

上庄的村口有一座石桥,进入村子必须先过此桥。我们的汽车在桥头停了下来,向村民打听此桥是否杨林桥,因为我知道,胡适在向人介绍他的故乡时,曾引用清人刘汝骤的诗,而此诗中就有杨林桥:“竹萦峰前,山萦水聚;杨林桥旁,棋布星罗。”因此,杨林桥可以说是上庄村的一个标志。不远处的田间正长着一些皖南少见的钻天杨,十分抢眼——我想这或许就是杨林桥得名的缘由吧!

走上桥面,此时我又想起了胡适自己写的一首诗,诗中也写到了这座杨林桥。那是1914年7月8日,远在美国留学的胡适,收到了一张家里寄去的信,信中还有一张他未婚妻与他母亲的合影,于是胡适便有了这首“得家中照片题诗”:

图左立冬秀,朴素真吾妇。

轩车何来迟,遂令此意负。

归来会有期,与君老畦亩。

筑室杨林桥,背山开户牖。

辟园可十丈,种菜亦种韭。

我当授君读,君为我具酒。

何须赵女瑟,勿用秦人缶。

此中有真趣,可以寿吾母。

胡适笔下,杨林桥边,是一幅怎样的家庭生活图画呵?夫妻种菜种韭,琴瑟和谐,家庭长幼有序,母慈子孝……它无疑体现了作者的一种生活态度和生活理想,而其中的女主人,无疑是他的妻子江冬秀。然而,今天胡适早已长眠孤岛,而不远处山坡上日夜守望着杨林桥的一座孤坟里的那个人并不是江冬秀,而是另一个曾经深爱着胡适也让胡适深爱着的女人。

那是一个曾经多情而美丽的生命。胡适与她的最初相识是在自己1917年8月的婚礼上,她是胡适妻子江冬秀的伴娘,那时她只有十六岁,是胡适三哥妻子同父异母的妹妹,人长得很乖巧,嘴也很甜,第一次见面便叫了胡适一声:“縻哥”(胡适小名叫嗣縻)。没想到,就是这么轻轻的一声“縻哥”,却将胡适的灵魂叫出了窍。就在当天的婚礼上,吸引胡适目光的始终不是自己新婚的妻子江冬秀,而是那个叫他縻哥的小伴娘。

新婚后没几天,胡适便去了北京大学继续教他的书,写他的文章,做他的演讲,新婚的妻子江冬秀被他留在了上庄。然而回到北京后的胡适,心头总有一个美丽的倩影挥之不去,但这个影子自然仍不是新婚的妻子江冬秀,而是那个叫他縻哥的女孩。

这是胡适心中的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万万不能让人知道半点的秘密!胡适只能把它深深地埋在心底。好在那时候,胡适有太多的课要上,有太多的演讲要作,有太多的文章要写,有太多的笔仗要打,时间似乎过得也很快,只一晃,一年便过去了。这时胡适忽然得到了一个来自老家的消息,那个叫他“縻哥”的女孩子结婚了,嫁给了邻村一个叫胡冠英的男孩子。得到这个消息,胡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涌上心头的似乎不是失落,而是一阵轻松,同时他做出了决定,要将妻子江冬秀接来北京。

不久后,每当夕阳西下的傍晚,绿树红楼间,西装革履的胡适与小脚妻子江冬秀一起漫步的身影,成了北大校园里一道独特而怪异的风景。对此赞赏者有之——糟糠之妻也不弃呵,高尚!也有人不解——胡适自己不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吗,他的言行怎么如此的不一致呢?但怀疑的人更多——难道胡适真能与这样一个女人过一辈子?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好戏在后头呢!

好戏果然几年后便上演了。1923年下半年,从诗人徐志摩口中传出一个消息,在杭州养病的胡适已经与人相爱,不日将回京离婚。

对于这个传闻,许多人开始有些不信,因为几年来,胡府一直很安静,似乎并没有人们起初所想象的那些不和谐,至于胡适的西装革履与他夫人的小脚,起初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配,但看得多了似乎也就习惯了,更何况人家还生出两个大胖小子了,不是说“婚姻如穿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吗?或许人家过得滋润着呢,怎么会突然离婚呢?或许是这一贯浪漫的徐志摩捕风捉影而欲为自己的阵营拉拢新的盟友吧?然而再想想,这样的事情毕竟不是乱说的呵,何况徐志摩又那样的言之凿凿,不像是传播一则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的样子,噢,倒更像是要为胡适回京后的离婚鸣锣开道哩!就这样,胡适终于要离婚的消息在京城可谓是不胫而走,一时间是满城风雨。但是人们感到奇怪的是,作为胡适妻子的江冬秀对此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要知道这个小脚女人可一向表现得性格泼辣,对此校内的许多堂堂教授没少领教。难道真的这种事情“最后一个知道的总是老婆”吗?

胡适终于从南方回来了,这时许多人心想着这台似乎已等待已久的好戏终于可以正式开场了。

徐志摩说得一点也没错,胡适这次杭州之行的确已与一个女子深深相爱,并且已有了爱的结晶,他能不离婚吗?那么,这个神秘的女子究竟是谁呢?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婚礼上的那个小伴娘——曹诚英。

此时的曹诚英早已不是那个甜甜地叫着“縻哥”的十六岁女孩了,而早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三年多的不幸婚姻又让她身上从里到外透出一种淡淡的忧伤,而这种忧伤正是胡适所无法抵抗的。

当正享着大名的胡适到杭州养病的消息在本地传出后,许多在杭州的绩溪老乡都来看他,而此时已离婚两年正在杭州第一女子师范学校读书的曹诚英,自然也来看他的縻哥。当胡适终于看到了五年不见的这位叫他縻哥的女孩时,她身上的那种忧伤竟一下子让病中的胡适病更重了。当胡适与曹诚英在杭州游玩四天离杭去上海时,他送给曹诚英的是这样一首题为《西湖》的白话小诗:

十七年梦想的西湖,

不能医我的病,

反使我病的更厉害了

……

这回来了,

只觉得伊更可爱,

因而舍不得匆匆就离别了。

诗中的这个“伊”明写西湖,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指曹诚英,全诗的意思也不是说西湖更可爱,而是人更可爱。当然,对这样的双关之意,二十一岁的曹诚英更是明白的。

1923年5月25日,回到上海的胡适,在这一天的日记上粘贴了八张与西湖有关的照片,其中一张就是曹诚英的单身像。就这样,在深夜里,在旅馆昏黄的灯光下,孤独的胡适真正体验到了爱情,而曹诚英也正式开始了她与胡适间那短暂却又各自铭记一生的情感苦旅。

几天后,陷入情网的胡适再也坐不住了,他独自从上海坐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再次来到了烟雨蒙蒙的西湖边上,只是这一次,他谁也没让知道,知道的只有曹诚英。此时是夏天,学校正放假,胡适在杭州南山的烟霞洞边向清修寺的和尚租了三间小斋房,终于等来了他心中的爱人,并开始一起过起了“烟霞洞中的神仙日子”。每日或寄情烟霞,或两人对弈,或闲坐品茗,或游山礼佛……

今天晴了,天气非常好。下午我同珮声出门看桂花,过翁家山,山中桂树盛开,香气迎人。我们过葛洪井,翻山下去,到龙井寺……

早晨与娟同看《续侠隐记》第二十二回《阿托士夜遇丽人》一段故事,我说这个故事可演一首记事诗……

这是胡适在此期间写在日记中的两段文字,即使时隔近百年后的今天,读起来我们似乎还可以感受到胡适的那份美好和甜蜜。

开学的时间很快就到了,还是学生的曹诚英又请了一个月的假。此时徐志摩来杭州游玩,胡适邀他来烟霞洞,说是有新诗请他过目,然而这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诗人,却从胡适的诗中一眼看出了背后他与曹诚英的非同一般的关系。自命为“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徐志摩自然是竭力鼓励胡适“革命”,并答应回京后先为他鸣锣开道。然而胡适还是心怀忐忑。秋去冬来,离别的日子快到了,相见时难别亦难啊,天气也渐渐转凉,带着一片凄凉之意,胡适在日记中写道:

睡醒时,残月在天,正照着我头上,时已三点了。这是在烟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今当离别,月又来照我,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继续这三个月的烟霞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过屋角去,不禁黯然神伤。

胡适回到家后便正式向江冬秀提出了离婚。当江冬秀得知她的情敌就是当年自己婚礼上的那个小伴娘时,觉得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虽然胡适与曹诚英只见过一面,但是这几年来他们的联系可谓没有断过。曹诚英喜欢花草,也喜欢文学,她写来的信,不是托她这个“冬秀嫂”给她在京城里寻一些花籽草种,就是随信寄些诗文来让“縻哥”给“看看”,每次收到这样的信胡适总是很乐意照办并很快回信。这一切都是江冬秀所知道的。然而现在,就是这个称自己“冬秀嫂”的女人,竟然成了她的情敌,要抢走她丈夫,她多少还是有点吃惊,但更多的则是愤怒!

当她听到“离婚”两个字真真切切地已从胡适口中说出来后,她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把裁纸刀向胡适掷去——这一刀本该是给那曹诚英的,她不在眼前,算她走运!然后又冲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又抱过年仅2岁的二儿子思杜,拖过只有5岁的大儿子祖望,怒不可遏地将菜刀架在祖望的脖子上,声色俱厉对胡适说:“你要离婚可以,既然你不要我们了,我先把两个儿子杀掉,再死在你面前!”

胡适虽然留洋多年,但是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呵!在这样的阵势面前,他除了立即缴械投降外还能做什么呢?

胡适有幸躲过了江冬秀掷过来的飞刀,但躲过之后充其量也只能是离家出走,然后写一首小诗罢了: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上的人影。

——胡适《秘魔崖月夜》

至于与曹诚英的千般情缘和所有山盟海誓,他实在是顾不了了,只能将它们交给北京西山的寒风,让它们在其中渐渐消逝。更令人可笑的是,自我标榜是一名自由主义者的胡适,此时竟由此总结出了他的所谓自由竟是:

情愿不自由,

便是自由了。

只是苦了那个在杭州每日苦苦遥望北方的曹诚英,她最后不得不独自将腹中那个见证着自己与爱人所有爱的甜蜜和真挚的生命狠心地结束,也将自己一生的爱情默默地结束。

然而尽管如此,曹诚英还是怎么也忘不了她的縻哥,1931年她去美国留学,选择的学校便是当年胡适留美时的母校——康奈尔大学农学院,并且终生未嫁。1969年,作为中国第一位农学女教授的曹诚英从沈阳农学院退休,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家,此时恰逢杨林桥被洪水冲毁,她捐出了自己一生的积蓄重修了杨林桥,她说这是因为她不能忘记胡适当年在诗中描绘的那一幅杨林桥的美好的图画——有一天他终归会回来的,没有了杨林桥他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1973年,曹诚英因肺癌去世,临终前她又留下遗言,一定要把她安葬在杨林桥边的那条小路旁,因为那是胡适回家的必经之路。

告别杨林桥,我们向村中走去,这时有几个妇女向我们围了过来,问我们要不要住旅馆,我们问她们去胡适故居怎么走,她们竟说不知道。起初我们以为是因为我们不住她们的旅馆,才故意不告诉我们,可后来一连问了几位村民,他们也都说不知道,这就让我们很吃惊,要知道,正是因为胡适,这个村子历史上曾一度改名为“适之村”。然而今天竟然这么多村民不知道给这个曾给村子带来无上荣耀的胡适的故居,其中一定有着某种原委的吧,只是我们不得而知。

终于问到一位表示“知道”的老者,他愿意带我们去。我们跟着他七弯八拐地在村巷里穿行着,那些巷子窄窄的、阴阴的,而且一律很安静,似乎一个偌大的村子是一座空村,走在其中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回荡在巷子中,也像回荡在历史中。老者告诉我们,这一村的人大多姓胡,但是他不姓胡,是外地分配到镇上的中学教书的,现在退休了,便留了下来,算起来在这个村上也住了四十多年了。说话间,我们终于在一座徽式四合院民居前驻足,老者说:“到了!”我们见院子的正门早已封死,只东侧的旁门开着,门边的墙砖上,用不知是墨汁还是黑漆写着“胡适故居”四个七歪八扭的字。要不是陈老师指点,我们真不会在意。走进并不宽绰的庭院,见院里有几只大竹匾,里面晾晒着豆角,朝南的墙根下靠晒着新割的芝麻。正房大门紧锁着,一对黑色的大门,像老妇咧着嘴笑时露出的两颗松而不缺的大门牙。陈老师为我们寻人来开门,不知何故竟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只好望着这两扇大门在那儿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