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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生怕情多累美人(2)

诗的意思是说,九百多年前统治杭州的极苛酷的钱鏐虽然死了,但像钱鏐这样的人那里仍有。与其到杭州去,不如到更旷远的地方去。在那里,倒是“风波浩荡足行吟”啊!可惜郁达夫没有听从鲁迅的劝阻,他还是去了杭州,以至于后来这对当年的“富春江上神仙侣”,在再次回到富春江边后不久反倒分道扬镳,演绎出一段爱情婚姻的悲剧;也正是因此,后世善良的人们,在一面惊叹于鲁迅对于人生和社会超强的洞察力之强之余,总是无比惋惜地想——假如郁达夫当年听了鲁迅的话,那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吧!然而,人生是没有假如的,历史也没有假如,一切都似乎是命定。

鲁迅为什么要劝阻郁达夫去杭州?有人说是因为鲁迅不喜欢杭州。

的确,鲁迅似乎一直不喜欢有着“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1924年,他“听说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便高兴地写了《论雷峰塔的倒掉》,文章开头后他就写下了这么段话:“(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我以为。”通过这段话就可以看出,鲁迅对杭州及西湖似乎早无好感。1928年,鲁迅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不但明确表达了他对杭州的西湖没有好感,而且还说出了其中的原因:“至于西湖风景,虽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的地方,如果流连忘返,湖光山色,也会消磨人的志气的。如袁子才一路的人,身上穿一件罗纱大褂,和苏小小认认乡亲,过着飘飘然的生活,也就无聊了。”在这儿,鲁迅表达了他不喜欢杭州西湖的原因是:“湖光山色,也会消磨人的志气的”。

然而,这里鲁迅仅仅只说出了一个原因,也是表面原因,另一更深的原因则与社会政治有关。

辛亥革命后,杭州像中国其他城市一样,都在这场革命中得到的洗礼,但是由于杭州是鲁迅家乡的省会,他的许多朋友都在那里生活与工作,他看到他们中的许多人,在那里因革命而牺牲,同时也看到不少人,也在那里是如何的镇压革命、出卖战友,为此鲁迅写过许多以此为题材和为背景的小说与散文。1928年,国民党统一全国后,实行文化戒严和文化迫害,当时的浙江当局竟趁机发出通缉令,通缉鲁迅、郁达夫等“堕落文人”。正是因为这些,鲁迅对于自己家乡的杭州,可谓因爱之深而恨之切。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当郁达夫要移家杭州时,鲁迅才竭力劝阻,先是口头相劝,后又以诗相阻,且这首律诗也写得章法别致:一般律诗都意思上常常是四句一转,分上下两层,但这首七律,鲁迅竟然连用六句写了杭州的种种不是,道明目的的只有最末两句。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对旧体诗研究最深、创作水平最高的作家,对于鲁迅这首诗的内容和深意肯定是一目了然的,更何况这首诗鲁迅虽然是写给王映霞带回家的,但郁达夫一见后便说:“他(指鲁迅)这意思早与我说过。”

然而,郁达夫终究还是没有听鲁迅的劝阻。

后世的多数研究者主要将其归因为政治气候,因为郁达夫离开创造社并与之发生论争,又加上当时风传上海国民党当局要搜捕郁达夫,所以他才不得不离开上海。然而这看起来很有道理的归因,其实并不太合逻辑:一是如果确是这样,那郁达夫只要离开上海就行了,为什么一定去的地方是杭州呢?二是为了躲避风传的搜捕而投身到曾经发出过通缉令的地方去,显然也说不通。

其实郁达夫移家杭州的原因是多重而复杂的。

1932年11月10日晚,临时去杭州的郁达夫住在一间旅店里,孤寂难眠之际给在上海赫德路嘉禾里的妻子王映霞写信——仅仅小别几日,竟就忍不住要写信对妻子嘘寒问暖,这本身足可说明,他们那时夫妻关系还如胶似漆——将自己在杭州的活动作了一番告知后,或许是郁达夫发现杭州的房地产市场较有前景,在信的后半部分他告诉妻子王映霞说:“《弱女子》(即后来成为现代文学史上名作的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落得卖去,有一千二百元也可以了,最低不得比一千元少。这钱卖了,可以到杭州来买地皮或房子。”

十天后,郁达夫又在一封给王映霞的信里说:“我将有一篇东西(短篇小说《瓢作和尚》)寄出,字数在八千字左右。你送去后,可先向刘某说明,此系创作,非十元千字不可也。中华数字,也同商务一样,标点空格,都须除去,必要十元千字才能合算。”

《她是一个弱女子》20000多字,最终郁达夫得稿费1000元(大洋),《瓢儿和尚》8000多字,郁达夫最终得稿费只有80元。两相比较起来,那1000元的稿费对于郁达夫来说,无疑是得到了一笔巨款。得到一笔较大的收入,想到投资,这是人之常情。郁达夫首先想到的是买地建房,或买房。这应该是很自然的事。

那么为什么要到杭州来买呢?便宜!

郁达夫后来在杭州的“风雨茅庐”,据今天实测,占地1.8亩,当时花费5000元左右,其中1000元是地价,核算下来,杭州当时的地价每亩在556元左右。而据有关研究者考证,当时上海的地价比之要高得多。租界地价极其昂贵自不必说,每亩价格在150000元以上;即使是相比均价低了105倍的华界地价,也在1500元左右。所以根据郁达夫当时的经济实力,是不可能在上海买得起地和房的。前面就已说到,由于种种原因,浪费如郁达夫者,此时也不得不为柴米油盐而精打细算,所以他在得到一笔较大收入考虑投资时,不得不考虑效益,而选择移家杭州未必不是一明智之举;更何况王映霞本是杭州人,他的这一决定未必没有讨好爱妻的原因;至于有没有讨得王映霞的好,我们虽不能轻易断言,但是一个事实是,郁达夫的这项巨大的家庭投资也好,消费也罢,很快就不但得到了作为家庭女主人的王映霞的批准,而且事实上也得到了她的大力支持。而这倒让人不禁想,如果郁达夫选择的移家地不是杭州而是别处,她还会同意和支持吗?

1933年春天,杭州场官弄的一座老房子里住进了一家五口。在邻居们眼里,这家的男主人个头一般,常穿一件蓝布长衫,喜欢去浙江图书馆;平时进进出出与人很和气,显得平易而普通,其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瘦;倒是这家女主人显得很招眼,因她似乎是从月份牌上走下来的一般漂亮,虽然她平时只在家看孩子,与邻居们并无多少交往;倒是他的大孩子,在附近的横河小学读书,与他同学的孩子因此常到他家去玩。邻居们不久也便从那些孩子口中得知,那孩子叫郁飞,他爸爸就是著名作家郁达夫,他妈妈就是当年“杭州三美”之一的王映霞。

郁达夫一家是在1933年春迁至杭州居住的,“风雨茅庐”开工于1935年冬天,直到第二年春才竣工。也就是说,虽然早有买地建房的打算,但在最初的三年里,郁达夫一家是在杭州租住的。为什么没有立即建房或买房?不言而喻一定是出于经济方面的原因吧!郁达夫本书生气十足地想“只茅草代瓦,涂泥作壁”,建“五间不大不小的平房,聊以过过自己有一所住宅的瘾的”,不料他的想法却引出意外的回响:他那些建筑业界的朋友表示,“你若要造房子,我们可以完全效劳”;他那些有钱的朋友则说,你缺资金可以“通融”;还有那学过洋文懂些“风水”的朋友积极出谋划策,总之使他原本的构想有了很大的改变。而就在这样不断的改变中,建房的设想一直停留在“设想”中。

不过这三年里,郁达夫虽然不停地为写作挣钱,为心中的爱巢努力添砖加瓦,但生活倒过得平静而安详。这在他的一生中,似乎也算难得。正因为这样的生活,这三年也在他一生的文学历程中形成了一个创作的高峰。这一阶段他是写作游记为主,他们仿佛又成了当年那对“富春江上神仙侣”,杭州及周边的名山丽水上都曾留下了他携妻漫游的足迹,而他的那些游记,多数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珍品。因选进今天的中学语文教材而使得我们一般人很熟悉的《故都的秋》《钓台的春昼》等,便是其中著名的篇章。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那么的短暂,且平静的只是表面。

王映霞后来在自己的自传中回忆说:“(回杭州)这就很自然地给我招来了不少慕名和好奇的来访者,增添的麻烦和嘈杂。从此,我们这个自以为还算安静的居处,不安又不静起来。比如,今天到了一个京剧名旦角,捧场有我们的分;明天为某人接风或饯行,也有给我们的请帖;什么人的儿子满月,父亲双寿,乃至小姨结婚等等,非要来接去喝酒不可。累得我们竟无半日闲暇,更打破了我们家中的书香气氛。我这个寒士之妻,为了应酬,也不得不旗袍革履,和先生太太们来往了起来,由疏而亲,由亲而密了。所谓‘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正是那一时期我们热闹的场面。同时因为有东道主招待,我也饱尝了游山玩水的滋味,游历了不少名胜。”

王映霞此话说的大体是事实,但是尽管她嘴上说对于这样的日子似乎厌倦,可事实上如此叙述的字里行间仍掩不住向往。当时与郁达夫、王映霞来往颇多的“湖畔诗人”之一汪静之说,那段时候“王映霞最爱郁达夫带她去认识所有的朋友,专门同人家交际”。或许正是在那种交际中,王映霞认识了郁达夫的两位老同学,一位是留日时期的许绍棣,时任浙江教育厅厅长,还有一位更是鼎鼎大名的“特工王”戴笠,此时他正在杭州办“训练班”。这便注定了看似平静的日子风雨欲来。

1935年底,杭州场官弄63号南侧的一块原来的空地上,一所中日建筑风格合璧的私家居所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