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与元稹相爱以后的两情相悦,令这个多年孤苦无依的女子第一次如春花一样怒放。元稹是幸运的,只有他领略到了这个罕见女子盛开时的那份美丽。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他终究也没有明白(或许他压根儿就不想明白),这个女人的恋爱是以命相许的,是瀑布跳崖一般义无反顾地扑向自己的爱情的,因此,对于元稹来说,即使确曾有爱,可他不能娶一个乐籍女人,不能与一个苦寒出身的贫家女相伴终生。爱情对于时刻惦念着自己“政治前途”的元稹来说也就是个锦上添花而已!
因此,元薛之爱也便注定了其悲剧结局的必然性。
仅仅与薛涛厮守了一年,元稹便走了,且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事业,出身,舆论,家庭……他可以为此举出一千种理由,但说到底,还是他要娶出身名门或位居显要的人家的女儿,这是社会的“潮流”,也是自己“事业”发展的需要。他之所以“始乱终弃”,背叛崔莺莺而娶太子少保韦夏卿之女韦丛,是这样;他背叛薛涛,再娶高官裴土自之女裴淑,也是这样。其实,就在他离开薛涛之后不久,便又纳安仙嫔为妾,还与刘采春相好。难怪一千多年后的陈寅恪要说他:“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实多诈而已。”
而薛涛仍一直痴痴地守着,任如花似玉的年华在寂寞中消磨,一年,两年,十年……她最精彩的诗章就是在这种等待中为爱情的煎熬而写,“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望春词》)一首一首地写在自制的粉红色松花小笺上,再细心装帧,寄向远方,连同锦江水一样没有穷尽的思念—这时的薛涛有点可悲,但谁又能说元稹们不更可悲吗?因为在这个庞大而又炫目的唐朝,一个薛涛只身站在那儿,就比出了那些个男人的小来。
三
望江楼公园内的五云仙馆上有一副对联,将薛涛与诗圣杜甫并举:
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基;
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月要平分工部草堂。
此联对于薛涛的诗歌成就抬举得虽有失太过之处,但据此可见薛涛诗歌在人们心中崇高地位之一斑。
对中国古代文学稍有了解的人都会发现一个事实,中国文学几乎是男人文学,连唐诗宋词中许多的闺怨诗竟也出自王昌龄、欧阳修等大男人之手,虽然他们模拟得也惟妙惟肖,但读来总让人不是滋味。倒是一些妓(伎)女的诗作读来不乏情真意切的内蕴。是她们在中国女子文学灰暗的背景上抹上了几分难得的亮色,同时也使得她们所处的时代显得那么耐人寻味。她们不仅琴棋书画不让须眉,而且诗词文赋往往细腻奇崛。不必说大家闺秀如蔡文姬、李清照、朱淑真等,哪怕是沦落风尘的薛涛、关盼盼、柳如是、李香君之流,若在今日,有哪一个不能加入书法家协会、美术家协会和作家协会的!
的确,古代诗词中的红粉佳人,除了秋瞳剪水、红袖温馥,更都有着很高的艺术修养。
宋代时妓(伎)女聂胜琼爱上了书生李之问,但李早有妻室,聂以一首《鹧鸪天》赠李,词曰:“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李之问将这首词揣在身上,一次不小心被其妻看见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妻子竟“喜其语句清健”,被这首情真意切的小词给深深打动了,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竟要求李之问将聂迎娶回家。两颗女人的心因文学这一纽带而拉近了,文学的力量竟奇迹般地扑灭了爱情的妒火。
还有这样一个故事:一次,有人唱秦观的《满庭芳》,将其中的“画角声断谯门”误唱为“画角声断斜阳”,被一名叫琴操的妓(伎)女听出。她向歌者指出,歌者难为她说,你既然对词韵如此精通,你能将这首词全部改成江阳韵吗?琴操说了声“这有何难”,便立即吟道:“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谯门)。暂停征辔,聊共引离觞(樽)。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雾茫茫(烟霭纷纷)。孤村里(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孤村),魂伤(销魂)。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狂(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留余香(啼痕)。伤心(情)处,长(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黄昏)。”如此改动的不光是词韵,连原词的意境也一同改动了。如此敏捷的诗才,非读破万卷、退笔如山者不能具,至于其中的雅趣和乐趣,个中的甜味和苦况,非受过文化熏陶和诗书浸润者而不能领略。
薛涛在与元稹的这场爱情赌博中,可谓是彻底地输了,输得一无所有,好在她还有诗歌。
挣脱了节度府灯红酒绿的繁华,再收拾起那段不堪回首的爱情,薛涛于公元810年脱离了乐籍,于浣花溪畔买地建房,过起了自己的平静日子,并把这些日子都吟成诗歌,记录了下来。只是记录这些诗歌的纸笺在她看来太过粗劣,且尺幅过大,不便书写,于是她决定造一种雅致的彩笺。
她更换了造纸原料,改进了造纸工艺,首创涂刷加工色纸的方法,造出了深红、粉红、杏红、明黄、鹅黄、深青、浅青、深绿、铜绿、浅云等十种颜色彩纸,最后又改变了成纸的尺幅形制,终于造出了一种经济、实用而又美丽、雅致的纸笺。至此,美的情感,美的诗歌,美的书法,再加上美的诗笺,共同创造了一种美的生活,这种生活让薛涛沉醉其中。
薛涛的心灵手巧,再加上浣花溪的流水,使得薛涛笺源源不断地被生产了出来。或许那个时候,薛涛最感谢的就是这浣花溪的流水吧,是它不但洗濯了薛涛曾经留在心灵深处的所有污垢与伤痛,而且经它漂洗过的纸笺,不但纸质轻柔,而且滋润笔墨。薛涛笺很快风靡天下。人们无论是题写诗词,还是书写一般书信,甚至印制官方文书,都以用薛涛笺为首选,为时尚。为此,那白花花的银子也如同浣花溪中的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向薛涛流来……如果说诗歌是薛涛的一只翅膀,那么这小小的薛涛笺竟是她的另一只翅膀,有了这一对翅膀,薛涛在理想和现实的境界中都飞翔得那么自由。
这让我想起了唐朝的另一位与她命运相同而又不同的女人鱼玄机。鱼玄机出身于书香门第,后在无奈之中堕入风尘。但素有诗才,“春去秋来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无”便是她留下的名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与名士李子安相爱,但终无结果,于是她遁入空门,入观为尼,然而终挣不脱尘世孽缘,二十四岁时被官衙收捕,最终被活活打死。
与鱼玄机们相比,薛涛无疑是幸运的,但她的幸运来自于自己对自己的拯救,她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勇敢和坚强走出了一条别样的道路:既不与统治者瓦全,又不自身玉碎;既能于污泥中洁身,又能在生活中自好。因此可以说,薛涛是中国封建专制社会这个老树桩上出其不意地开出的一朵凌寒腊梅,抑或是阴差阳错地长出的一支迎风劲竹。她在经历了人生所有的历练后,终于也获得了一种人生的自由。
不是吗?薛涛以一个妓(伎)女的身份,周旋于官场这个男人世界里,却活得比许多男人更光彩照人;同时,她又以一个诗人的身份,跻身于唐朝这个诗人空前的时代,竟也能让自己的声音不同凡响超越时空!今天,虽然已过去了一千多年的时光,但只要我们用心灵去体察她的生命、披阅她的诗歌,依然会感到岷山雪的晶莹、纯净和锦江水的丰沛、清澈。
据说,薛涛晚年好着素装。我很难想象,这个曾经那么喜欢红妆,就连纸笺也要造成红色为基调的女子,为什么最终要一身素洁道服裹体!她是借此既表示对这个肮脏男人世界的蔑视,又表示自己的出污泥而不染,更表示对这个不合理社会的诅咒吧!
四
我写这篇文章时离游望江楼公园已过去有些年头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写这篇文章,但又迟迟没写,其中的原因并不是我对望江楼公园—这座中国不多见的以妓(伎)女为主人的公园—有什么难以启齿之处,当然也不是对作为妓(伎)女的薛涛有什么难以启齿之处,而是我对今天男女间的一些现象难以把握,无法言论。
如今,女人对男人的慰藉是“挺好”,是“不能被男人一手掌握”,是“皮肤滑滑的,柔柔的”,总之是性;而男人对女人的呵护是给她金银珠宝、香车别墅。女人对男人的成功要求是房子、车子、票子,是时装、护照、绿卡;男人对女人的要求则是三围、身高、体重、肤色。男女之间的一切仿佛都物化到了极致,甚至连男女之间的感情似乎也变得能明码标价了。因此男人们不得不日日忙着学外语、搞电脑、炒股票、倒外汇,因为“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就有大把大把的爱情”;而女人们不得不忙着做面膜、拉皮、丰胸、瘦身,甚至还要忙着一次次地去修补处女膜,似乎今天的女人,只剩下“拿青春赌明天”的分了。总之,无论是对于男人来说,还是对于女人来说,自由的爱和爱的自由都成了一句空话、一种奢望,更不要说人生的大自由了。
从前说“女人是水男人是缸”,现如今又说“女人是男人的学校”。当今的男人竟成了这副德性,女人竟成了这副模样,到底是女人“教育”的结果呢,还是男人“塑造”的结果?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我在望江楼公园里盘桓时,面对着一对对既无兴趣品味竹子也无能力遥想薛涛的红男绿女,我恨不得对他们大喝一声:你们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呢,是来完成一个爱的仪式吗?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回去多读几首薛涛的诗哩,其中不仅藏着星星点点的文化香火,或许也藏着爱情的古老密码,更藏着人生自由的不二真谛—没有人格的独立,爱情的自由终究是一个注定要破碎的美梦;而一个将吃喝拉撒都系在别人—哪怕是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身上的人,而欲人格的独立,也纯粹是一句空话和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