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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大千世界(1)

结局

[阿根廷]博尔赫斯

雷卡瓦伦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望见了用灯芯草编织的倾斜的天花板。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一阵阵吉他的弹奏声,那曲调仿佛一座十分简陋的迷宫,曲曲折折,没有尽头……他渐渐回到现实中来,明白日常的事物绝不会被新的事物取代了。他毫不惋惜地瞧了瞧他那不中用的硕大躯体和裹着腿的粗糙毛斗篷。装着粗木栏的窗口外,是一片平原和黄昏;他睡了一觉,可是天色还是明朗朗的。他伸出左手摸索着,最后在床下摸到一个铜铃,摇了摇。简单的乐曲依然在另一个房间里作响。弹琴者是一个黑人。一天晚上他来到这里,想唱几支歌;却在这儿和另一个外乡人比赛唱了一支长长的对歌。他失败了,从此他便不断到这个酒铺里来,好像要等待什么人。但是他只是弹吉他,再也不唱歌;也许是对歌的失败给他带来了痛苦。人们天天看见这个不会伤人的黑人,已经习惯了。酒铺老板雷卡瓦伦不会忘记那次对歌,就在对歌的第二天,在搬动几捆干草的时候,他的右身突然瘫痪,话也不会说了。由于对小说主人公的不幸怀着同情,我们对自己的不幸也会不由地感到难过;顽强的雷卡瓦伦却不是这样。面对瘫痪,他像从前对待美洲的严酷和孤独一样忍受着。现在他已经过惯了这种动物般的生活。此刻,他望着天空,心中暗想:那红色的月晕可是下雨的兆头啊!

一个印第安人模样的男孩子(大概是他儿子)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雷卡瓦伦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酒铺里是不是来了顾客。沉默寡言的男孩对他打了个手势,告诉他没有;那黑人是不算顾客的。萎靡不振的老板独自留在那里,用左手舞弄了一会儿铜铃,仿佛在行使一种权力。

在落日的余晖下,外面的平原恰似一派梦境,几乎深奥莫测。远远望去,地平线上有一个小点在晃动。那小点愈来愈近,最后变成了一位骑手,向酒铺,好像向酒铺奔来。雷卡瓦伦看见了那人的帽子、黑色的长斗篷和白花黑马,但是没有看到他的脸。那人放慢马的速度,轻轻地跑了过来。跑到离酒铺二百巴拉的时候,那人拐了个弯儿,雷卡瓦伦再也看不见他,但是听见他在说话,在下马,在把马拴在栅栏上,坚定地走进了酒铺。

黑人像寻找什么似的瞅着吉他,没有抬头,用温和的声调说:

“我就知道,先生,你会来的。”

对方用粗暴的口吻回答:

“你也没失约,黑家伙。我让你等了好几天,可是我终于来了。”

一阵沉默。黑人最后回答说:

“对于等待,我已经习惯了。我等了七年了。”

对方不慌不忙地解释说:

“我有七年多没看见我的孩子们了。那天我碰见了他们,但是我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这个持刀杀人的人。”

“我照看着他们呐。”黑人说,“希望你让他们健康地活着。”

已经坐在柜台前的外乡人满意地笑了笑。要了一杯酒,喝了几口,但没有干杯。

“我好好地劝了他们一番,”他声明说,“他们从来也不是多余的,用不着花什么代价。此外,我还告诉他们:男子汉不应该让男子汉流血。”

黑人轻轻地弹了一会儿吉他,回答说:

“你做得对。这样,他们就不会像我们了。”

“至少不会像我了。”外乡人说,然后又像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杀人是我的命运安排的。现在它又把刀子塞在我的手里了。”

黑人好像没听见似的:

“入秋以来,天愈来愈短了。”

“外头够亮的了。”对方回答,同时站了起来。

他立正站在黑人面前,不耐烦似的说:

“快把吉他搁下吧,今天我要和你比赛另一种对歌。”

两个人向门口走去。出门的当儿,黑人喃喃地说:

“我也许会跟上次一样失败。”

对方认真地回答:

“上次你没有失败。问题只是你渴望进行第二次。”

他们一起走着,走到离开酒铺不太远的地方。在平原上,这儿那儿没有区别,月光都是挺明亮的。俩人突然对视了一眼,停了下来。外乡人猛地拔出了马刺。他们把斗篷脱掉搭在小臂上后,黑人说:

“在我们交手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在这次较量中,你要拿出全部的勇气和本领,就像七年前你杀死我哥哥那一次一样。”

在他们的对话中,马丁·菲耶罗也许是头一次听到仇恨的语言,他觉得热血像马刺一般冲击着他。俩人开始搏斗了。锋利的钢刺一闪,划破了黑人的脸。

傍晚有一个小时的工夫,大平原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它从来也不说,要么就说个没完。我们不懂它的话;即使懂它的话,也会像音乐一样难以言表……

酒铺老板雷卡瓦伦在他的床上看到了结局。在一次对攻中,黑人往后退了退,一跃而上,假装砍对方的脸,却把刀深深捅进他的腹中,对方倒在地上,接着又是一刀,老板没有看清。菲耶罗没有爬起来。黑人一动不动,仿佛在监视他的痛苦挣扎。然后他在草上擦了擦被血染红的尖刀,头也不回地慢慢向酒铺走去。他完成了伸张正义的使命,现在他成了个与众不同的人,更确切地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在世界上没有运气,他杀死了一个人。

(解崴译)

达不到目的的巫师

[阿根廷]博尔赫斯

圣地亚哥城里有一位副主教,非常渴望学会魔法。他听说托莱多的堂伊列昂精通此道,而且无与伦比,就到托莱多来找他。

到达的当天上午,他就直接到了堂伊列昂的家里,发现那人正在屋子后面房间里读书。堂伊列昂真诚地接待了副主教,叫他先不要说出来意,且等吃了饭以后。他把客人让进舒适的房间,说:副主教的来访,使他感到十分快乐。吃完饭之后,副主教对堂伊列昂说明了来意,请求他传授魔法。堂伊列昂说,他已经知道来客是一位副主教,一个有地位有前程的人,是来向他求教各种各样学问的,而且总有一天,副主教会忘记酬答他的效劳——这是那种高官厚禄的人往往干得出来的。副主教发誓说,他绝不会忘记堂伊列昂的恩惠,随时会满足他的要求。他们一旦达成了协议,堂伊列昂就解释说,魔法只能在一个十分秘密的地方才学得会,因而就拉住副主教的手,把他带进另一间房间,里面的地板上有一个大铁环。然而,在这之前,他吩咐女仆准备松鸡做晚饭,不过,在他没有下命令前,先不要烤。

堂伊列昂跟他的客人拉起铁环,沿着一道磨损的旋梯往下走去。两人下得那么深,以致副主教觉得好像塔霍河的河床准是到了他们的头顶上。旋梯脚下是一间斗室,里面满架书籍,还有一只柜子,装着魔法器械。他们正在翻阅这些书籍时忽然出现了两个人,给副主教送来一封信。信是主教,就是副主教的叔父写来的,信里说,他得了重病,要是副主教还想见他一面,就不得延迟立刻回去。这个消息使副主教大为烦恼——一个理由是,因为叔父病了;另一个理由是,不得不中断学道。最后,他还是宁可留下了,写了封道歉的信,带回给主教。

三天之后,来了好几个人,身穿丧服,又给副主教带来了信,告诉他说,主教已经去世,正要选择一个继承人,他们希望,凭着上帝的恩惠,副主教能够当选。信里劝告他说,他可以留在原地,选举时他不在场似乎更好一些。

十天过去了。两名穿着考究的侍从来到,跪在副主教脚前,吻他的手,祝贺他当选为主教。堂伊列昂看见这个情况,十分高兴地转身对着新任的主教说,他感谢上帝让这样美好的消息竟然降临到他的家里。然后,他要求把现在副主教的空缺赏给他的儿子。主教答复说,他已经把副主教的空缺留给自己的兄弟了,不过他会给他儿子在教会里另外找个什么差使的。他邀请他们父子同他一起到圣地亚哥去。

他们到了圣地亚哥城,受到了隆重的接待。六个月过去了,有一天,教皇的使者来见主教,任命他为图卢兹的大主教,遗缺由他指定一个继任人。堂伊列昂知道了,提醒大主教原来的允诺,请求把空缺给他儿子。大主教告诉他说,这个空缺已经留给自己的叔父,就是他父亲的兄弟了,不过他既然已经答应报答堂伊列昂,他们父子应该跟他一起到图卢兹去。堂伊列昂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意。

他们三人到了图卢兹,受到隆重的接待,还为此做了弥撒。两年过去了。教皇又派了使臣来见大主教,晋升他为红衣主教,随他自己指定一个遗缺的继任人。堂伊列昂听说了,便提醒红衣主教他原先答应的话,恳求把空缺给他儿子。红衣主教对他说,空缺已经留给自己的舅父,就是他母亲的兄弟——一个善良的长者了,不过要是堂伊列昂父子跟他一起到罗马去,肯定会有好机会可以碰到的。堂伊列昂提出抗议,但是最后还是不得不同意了。

于是他们三个到了罗马,受到隆重的接待,还做了弥撒,举行了游行。四年过去了。教皇去世。我们的红衣主教被所有其他红衣主教选举为教皇。堂伊列昂得知了这个消息,前去跪下吻了教皇陛下的脚,提醒他原来的许诺,要求把红衣主教的空缺给他儿子。教皇对堂伊列昂说,这种连续不断的请求,现在已经使他厌烦,如果堂伊列昂再这样强求下去,就要将其送进监狱,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堂伊列昂不过是一个巫师,曾经在托莱多教授魔法。

可怜的堂伊列昂无话可说,只好回答道,他要回西班牙去,要求教皇赏赐一点食物,带着在他漫长的海程中吃。教皇又一次拒绝了他,于是堂伊列昂(他的脸变成一种奇怪的模样)以毫不犹豫的声调说:

“既然如此,我就只得吃我吩咐留作晚饭的松鸡了。”

女仆走了进来,堂伊列昂命令赶快烤松鸡。教皇立刻发现自己仍然是在托莱多的地下斗室里,仍然只不过是圣地亚哥的副主教。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知说什么才好。堂伊列昂说,这样的考验已经足够;连松鸡也没有给副主教吃,就把他送出门口,以郑重其事的礼貌,祝他一路平安地回家。

(王央乐译)

煤桶骑士

[奥地利]卡夫卡

煤全用完,煤桶空空,煤铲闲着,炉子呼吸着冷气,房间鼓满了寒风,窗前树木在严霜中发僵,天空成了抵挡想向它呼救的人的银盾。我得弄些儿煤来,我不能干挨冻呀;我背后是冷冷冰冰的炉子,我前面是铁石心肠的天空,因此我必须在两者之间赶紧骑行出去,向居中的煤店老板去求助。可是那老板对我的平平常常的请求麻木不仁,我必须一五一十地向他证实我连一粒煤屑都没有了,因此他对我简直意味着就是天上的太阳。我得像乞丐那样,饿得只剩最后一口痰,眼看就要倒毙在人家的门槛上,主人家的厨娘这才决定把最后的咖啡渣滓倒给我;同样,卖煤的将怒气冲冲,但想到“你不要杀人”的训诫,乃将满满一铁锹煤铲进我的煤桶里。

我照这个办法出去一定能解决问题,于是我骑着煤桶前往。我骑在桶上,手抓住上面的桶架把,那是最简单的玩具,我艰难地随桶滚下台阶,但到了下面我的桶儿却往上升起,妙哉,妙哉,那些卑屈地躺卧在地的骆驼们,在牵引人的鞭子威吓下站起来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庄严。我以不快不慢的速度穿过冻硬的街巷,我常常被驮到二层楼那么高,从未下降到屋门那么低。结果我以超乎寻常的高度飘到煤老板的拱形地窖的门前,只见他在很深的地窖下面,蹲在他的小桌旁写字;他嫌太热,便让窖门洞开着。

“煤老板!”我用冻僵了的、被呼出的寒气蒙住的闷声喊道,“煤老板,请给我点儿煤吧,我的煤桶已经空得可以骑着它走了。帮个忙吧。等我一有钱,就会付清的。”

老板用手掩住耳朵。“我没有听错吧?”他扭过头去问他正坐在炉台边打毛衣的妻子道,“我没有听错吧?有一位顾客。”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妻子说,她平静地呼吸着,手上织针不停,背朝炉子,舒舒服服地烤着火。

“哦,对的,”我喊道,“是我呀,一个老顾客,一向是不拖欠的,只是目前一时没有办法。”

“夫人,”老板说,“我的确没有听错,是有一个人,我的耳朵不会那样不顶用的,那是一个老顾客,一个很老很老的顾客,他懂得说什么话才能使我这样感动。”

“你怎么啦,丈夫?”妻子说,她略停片刻,把针线压在胸口,“并没有人啊,街道是空的,我们所有的顾客都供应过了;我们可以打烊歇几天了。”

“可是我正坐在这儿的煤桶上呀,”我喊道,因寒气流出的没有感情的眼泪模糊了我的两眼,“请您朝上面看一眼吧,您马上就会发现我的,我请求给我一满锹,如果您能给我两铁锹,那我会无比高兴的。确实,所有其他的顾客都供应过了。唉,假如我能听到桶里的煤块劈啪作响该有多好呀!”

“我来了。”老板说,但当他正要迈开短腿爬上地窖台阶时,他的妻子已到了他身边,紧紧攥住他的臂膀说:“你待着吧。要是你执意要去,那就由我上去。想想你今天夜里那个咳嗽样儿吧。为了一桩买卖,何况那只是一桩想象中的买卖,你就不顾老婆、孩子,牺牲你的肺不成,我去。”

“那你把我们库里所存的各种各样的煤一一告诉他,我在底下向你喊价钱。”

“好。”妻子说,随即走出地窖到街边。她当然一眼就见到我。“煤店老板娘,”我喊道,“你好啊,只要一铁锹,就铲在这煤桶里,我自己把它拿回家去,一锹最次的就行。钱我当然会完全照付的,但不是马上,不是马上。”“不是马上”这几个字多么像钟声,它和附近教堂塔顶发出的悦耳的晚钟的响声混杂在一起!

“他要什么呀?”老板喊道。

“没有什么,”妻子回答说,“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呀。我没有见到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只听见钟敲了六下,我们打烊吧。天气冷得要命,看来明天我们还要忙乎一阵呢。”

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但她解下围裙,用它竭力要把我扇走。可惜她成功了。我的煤桶具有一匹良驹的所有优点,抵抗力它却没有;它太轻了,一件妇女的围裙把它一扇,它的两条腿就飘离地面。

“你这个狠心肠的女人,”我还是大声地回答她,这时她半轻蔑、半满足地挥动着手臂,又去做她的生意,“你这凶狠的女人,我只向你讨一锹最次的煤,你也不给。”说着我登上了冰山地带,方向不辨,永不复返。

(叶廷芳译)

罗马尼亚的大地主

[罗马尼亚]卡拉迦列

“那么,伊翁,照你说,你不该给我锄十天地,是我赖你的账,是不是?”

“真怪呀!……我记得清清楚楚,已经给您做过了!”

“我来到这儿两年了,哼,就没有法子制服你!”

“哪儿的话呢,东家,一大家子人,生活困难啊……”

“难道我的生活就不困难吗?你算一算,我这儿有四个孩子,城里有两个姑娘在上寄宿中学……”

“可真是的,您在城里还有……”

“还有两个儿子在巴黎。”

“苦啊!您不是不清楚,我的负担也很重。”

“这么说,你要我养活你的孩子吗?”

“不能这么说,东家,我是说计算农活儿也该有个公道。”

“你等等,我给你个公道瞧瞧!”

东家走近农民,挥起拳头照准他的脑袋猛打。农民被打得头昏眼花,踉跄地跑到镇公所去告状。

一小时以后,镇长手里拿着皮帽子,出现在财主家门口。

“东家!伊翁这个浑蛋干了什么事?”

“这事你不用管,你最好是设法别让我的地里明天缺人。还有,别忘了你欠的债,哼,不然……”

第二天,伊翁又到县里去递状子。县长批了状子,还给伊翁,叫他带回去找镇长查办。

镇长看到县署的官印后,向这个农民说:

“把这个交给我干什么?拿去给财主看看。”

“啊,好叫他再打我呀?你自己给他去吧。”

“你以为我敢吗?我欠人家的钱,他会逼着我还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