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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生旅途(3)

我当然进行了分辩。我对他说,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是中国人,也不是黑人,等等。但是海关的先生换一副表情,把一支雪茄塞在嘴里,对身边的一名活像拳击手的警察使了个眼色。

那个家伙揪住了我的脖子,就像酒吧的看门人揪住酗酒的年轻人那样,把我揪回到跳板上。鉴于他的用意十分明显,穿的又是带毛驴斑点的衣服,最好还是别惹他。我想,最明智的做法是保持冷静,不吱声,回船上去,并假装比一只母猴还害怕,还羞愧。我必须故作镇静,因为上帝很清楚,我只要小有冒犯,那个野蛮的家伙就会打断我的腰。

我回到“月光”号上后,船员们对我爱理不理。我没有能够付足船费,他们用那种仇恨的目光望我,就像船长怒视流浪汉。那种目光,让人一生都不能忘,它本身就表明了他们的意图。

最使船长恼火的是,不能把混上船的人丢到海里去。海水很脏,像美国的港口那样漂着油污。可以猜想,水底下一定有鲨鱼或巨鳐在可怕地游动……

我们可不敢异想天开!

我郑重地向船长(一个比巴科酒量还大、至少跟堂奥帕斯一样不忠实的爱尔兰人)保证,太阳落山后我再去试试能不能有运气上岸。然后我便在厨房刷锅或烧火,免得开饭的时候厨师把我忘在脑后。

一到傍晚,我就告别厨师(多奇怪啊!他对我并不那么坏),顺着靠岸的船舷慢慢腾腾地走来走去,同时望着码头:阻拦我的那个警察(或许是另一个很像他的警察)仍然站在那里,站得比松树还挺。最后我等得不耐烦了,便把心一横,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念了一声“阿门”(这是实话),纵身跳了下去。

我还记得跳进水里时产生的那种恐怖心情,因为我当时想到了巨鳐浮到水面上把水搅得哗哗响的情景。不过,我是个游水的好手,衣服又不碍事,因为我穿的只是那时流行的时装,那种低级闪光绸很轻,用手帕一捆就能叼在嘴里。我很快游到了灌了半船水的小船下,恐惧的心情才消失。我没有表,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把小船里的水淘干,但是我估计一定不止五六个小时。

淘完水后,我在海边上选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向那里划去。我用的是单桨,为的是不弄出太大的声响。划到那里后,我才彻底放了心。

我不知道哥伦布登陆时是不是像我这样感到兴奋。想到美国那么大,美国的警察那么渺小,巴西的警察那么遥远,我一时觉得快活极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刻。

我把衣服脱下来晾上,然后坐在一块石头上,就像亚当坐在尘世的乐园里,只不过身上觉得更冷些罢了。

在我对面,“月光”号的货物已经卸了一半,露出了它的红色吃水线……

月亮悬在天空中,警察立在码头上,鲨鱼在海里游动。

(朱景冬译)

庄园恐怖夜

[美国]爱伦·坡

临近年终的一天,乌云笼罩,天昏地暗。我骑马沿着凄冷的乡村公路向前走。夜幕降临时,厄舍庄园出现在了我的近前。我在庄园旁边的寂静昏暗的湖边停下马。庄园和四周的树木倒映在湖水中,黑乎乎一片。倒影中有些东西使我感到害怕,尽管我说不清那是什么。

我抬眼向那座老房子望去。房子是由石头砌成的。房子的正面好像有一道裂缝,从墙顶向下一直到水边,消失在黑色的湖水中。

我是来看望我童年时的朋友罗德里克·厄舍的。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而且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但是,他最近给我写了封信,要我到这里来。我的朋友会见我的那个房间黑黢黢的,但我仍可以看到他这些年变化不小。他病恹恹的,而且目光中透露出一种狂乱的神情。他神色慌张——他常常忙活一阵,随后突然安静下来。他对我说他患了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

最糟糕的是,他对什么都害怕,对房子也有一种病态的恐惧。他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这座房子主宰了他的思想。恐惧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在所有的事情中,他最怕的就是死。他说,他的妹妹梅德琳快要死了,他将成为他家里最后一个人了。他害怕在她离世后孤独地死去。

梅德琳和我们在同一座房里。但在厄舍告诉我她死之前,我只见过她一面。我看到她慢慢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从未跟她说过一句话。

在厄舍告诉我他妹妹死亡的有关情况之前,我和他一直在看一本书。这是一本怪书,是在某个被遗忘的教堂发现的。书上讲述了一种叫作“守望死者”的习俗。

当厄舍告诉我他不准备马上埋葬梅德琳时,我便想到了那本书。也许由于神经错乱,他打算亲自守望死者!不过,他对自己作出的决定给我说了两条充足的理由。其一,她被埋葬的地方距离很远;其二,她的病非同寻常,大夫可能会在她下葬之前询问有关问题。于是,我和厄舍将她的遗体抬到了楼下的一个小房间里。厄舍亲手锁上了厚铁门。她穿着雪白的长礼服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随后,我们就转身离开了。

之后,我的朋友变得越发古怪了。他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带着恐惧。我也变得恐惧起来。甚至整座房子都使我心惊胆战。

转眼一周过去了。有一天夜里,突然狂风大作,令人毛骨悚然。但风停时,我却仍能听到那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我心里很害怕。

暴风之夜,厄舍来到我的房间。“你没看到它吧?”他问我。他打开窗户,风“呼”地卷了进来。他像野人一般仰望着夜空。他似乎看到了我无法看到的东西。

“我们关上窗户吧,”我说,“天气太冷。这有一本书,我读给你听,我们一块来度过这个恐怖之夜。”

我发现这本书不值一读,但这是我随身带来的唯一的一本书。我开始给厄舍读了起来。书上有人拉倒了门,发出木头破裂的声音。我猛地停止朗读。我仿佛听到房里什么地方响起了同样的声音。我对自己说这是风在响。书中的故事已经使我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继续读了起来。故事中,那人破门而入,发现房里有一只大动物。他击打那只动物,它大声叫唤起来。我再次停止阅读,因为我又听到了和故事中相同的声音。我看了看我的朋友,他似乎快要睡着了。我当真听到那些声音了吗?我又开始读了起来。故事中,一大块铁掉在了地板上。我一读到这句话,就听到我们下边什么地方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厄舍仍然坐在椅子上,他向两边慢慢地动了动。他没有看我。这时,他开始说话了。不过,他不是对我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

“没听见吗?不,我已经听见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听见了。但是,我不能说。我们是把她活着锁起来的!好多天以前,我就听到了她的动静,但我不敢说!就像书中的故事一样。那些声音就是她的。唉,我该去哪儿呀?她会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快就把她放在那儿。她现在就要来了。难道我没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难道我不能听到她咚咚的心跳声?”

突然,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喊道:“我告诉你她现在就站在门边!”

厄舍一边说一边将手指向我的房门口。这时,门慢慢地打开了。我想那一定是风吹开的。但紧接着,我就看到有个人站在门口。是梅德琳·厄舍。她的雪白的礼服上血迹斑斑。她一定是从楼下锁着的房里出来时把自己弄伤了。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开始向门里走来。最后,她气息奄奄地倒在她哥哥的身上。他们一块跌倒在地。厄舍也死了——是吓死的。

我从房里奔出来,跑进暴风之中。而后,我看到我脚下的地上有一道奇异的光在移动着。我转过身想看一下那道光来自什么地方,因为房里昏黑一片。一轮血红的满月破云而出,低悬在夜空。它是从房子前壁的裂缝照过来的。我第一次看到房子时那道裂缝很小,但现在已经变宽了。在我看它的当儿,它仍在变宽。转眼之间,狂风骤起,一轮满月和盘托出。房子的四壁正在倾倒。紧跟而来的是巨浪滔起怒涛滚滚的声音——我脚边的黑色的深湖静静地、神秘地将厄舍庄园合拢在了它的怀抱里。

(青闺译)

好朋友卢克

[法国]威尔伦

我的最后一个叔叔在法兰克福去世了。当我得知我是他的唯一遗产——一幢两层楼住房——的继承人时,我内心的激动可耻地超过了悲痛。我终于有机会向其他几位在天之灵证明,他们认为我是个败家子而不愿意把遗产留给我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在从里尔开往法兰克福的火车上,我按捺不住兴奋地同邻座谈起了这件事。邻座是一个名叫卢克、看上去随和而可信赖的中年绅士,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他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向我要了一张餐巾纸擦眼镜。我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位知音,忍不住又把酝酿了很久却从没有告诉别人的计划透露给他:我准备把房子出租,只给自己留一间最简陋的房间。我私下打听过了,现在去法兰克福租房子的人很多,租金收入一定很可观。至于几年后积累下来的一大笔资金的用途,我还没来得及作进一步的打算。他很赞同我的意见,并且在沉吟了一下之后说,他原本计划一到法兰克福就转车去巴黎,但既然交上了我这样一个值得尊敬的朋友,他就没有理由不在法兰克福停留一下,为我的宏伟目标尽一点绵薄之力。这太合我的心意了,午餐的时间到了,我极力邀请我的好朋友卢克到餐车就餐。他彬彬有礼地推辞了一番,然后怀着友好谦逊的态度接受了。

一到法兰克福,我们就急忙去见识那份可贵的遗产。我刚想对那座古老典雅的摇钱树发出赞叹,就听见卢克惊异地叹息了一声。我赶忙问他为什么叹息,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您的这份家业真是古朴迷人……然而作为出租的住宅,它似乎有点儿……陈旧。请原谅。”他的惊异传染到我这儿很快就恶化成了失望。但我随之又振奋起来,毕竟住宿条件本身才是最重要的。我和卢克一起走进大厅。我刚想说:“好宽敞的大厅啊!”只见卢克疾步走到脱了漆的木制楼梯前,用力摇了几下,我立刻觉得如果他再摇下去,这旧楼梯准得散架。他说:“没关系,装修楼梯用不了400法郎。”我合计了一下,要是只装修这楼梯,我还是付得出这笔钱的。我手头有450法郎,这一点,我可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跟在卢克后面,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房间的墙壁是白桦木拼接的,美得就像一幅画。可是卢克说:“天哪,您又得破费买防火涂料了,否则消防局……”我急忙打断他:“墙上有灭火器!”他沉着地说:“那早已过期了,我看过。”我泄气了:“这一项我要付出多少?”卢克同情地望着我:“50法郎。”我攥紧了口袋里的450法郎。

我们来到盥洗室。里边竟然有水管和水龙头!这在老式住房中可不多见,可是卢克又说话了:“唉,要是没有卫生局……”他看我迷惑不解的样子,于心不忍但又无可奈何地说:“水龙头和水管都生锈了。”我呻吟道:“天哪,我只有450法郎!”

……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决定把这份可怕的遗产转让给卢克。因为即使按照卢克已经力求节省的计算,我也需要为这座房子付出2450法郎。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我这个梦幻中的债权人顷刻间成了事实的债务人!卢克说他只有2000法郎,所以当他对承担这笔沉重的负担犹豫不决时,我急得快要哭了。我把我的450法郎塞进卢克手中。这个可敬的恩人看在朋友的分上终于答应帮我的忙,并且在向我要了一张餐巾纸擦他的金丝眼镜后许诺,他可以出低价让我租一套这座房子中最简陋的住宅以容身。

卢克成了我的房东和最好的朋友。

(星子译)

匆匆人生

[德国]库尔特·库森贝格

当他还是孩子时就令人惊诧不已,他像见了风似的疯长,一下子蹿得很高,可同样突然一下子就不再长个儿了;他说话颠三倒四,因为思想和表达合不上拍;他行走如飞,常常同时出现在多个场合;他每年都要跳一级,可这还不够,他希望一下子就从学校毕业。

离开学校后,他找了个听差的差使,他是唯一奔来奔去的听差小伙儿。他送完东西就马上返回,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相信他确实已办完了一件事,所以就被辞了。他专心致志地练起速记来,不久就能在一分钟内写五百个音节,尽管如此却没有一家办公室愿意聘用他,因为他提前几周就给信件注上了日期,而且如果他的上司口授速度太慢时,他会无聊地打哈欠。

经过短暂的、在他看来却是无休无止的找寻后,人们让他做了一名公共汽车驾驶员。后来,他每每想到这个工作便不寒而栗,他常常得让一辆行驶着的车辆停下来,大街上那些奔跑的人们、等在站上的人们向他频频招手时,他得听他们的。

但有一天,他没去理睬招手的人群,而是把公共汽车高速开出了市区,这样一来,这个饭碗自然也就丢掉了。这件事情被登上了报纸,同时引起了体育界的关注,他从每周开六天公共汽车的驾驶员成为一名赛车运动员,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一个奇迹。大公司争着向他献殷勤。最后,一个财大气粗的财团得到了他,让他做了合伙人。在领导岗位上他卓有成就,他是位咄咄逼人的谈判高手,先把谈判对手搞得晕头转向,再令他们一个个乖乖就范。

在作出成家决定后几小时,他就向奥林匹克运动会女子一百米金牌获得者求婚,把她从运动场赶到婚姻登记处,逼迫她马上与他结婚。共同的兴趣爱好把两个人结合在一起,这场婚姻结出了不同寻常的果实。年轻女子使出浑身解数,为的是不落在他的后面。她做起家务来动作敏捷,在冬天就穿上夏装,在预产期之前就把孩子生了出来,怀了五个月的胎,那是个在母体内只待了五个月的孩子。这孩子躺在摇篮里就能流利地说话,在会走路之前就已学会了跑步。她发明了新式快速食品,三下五下就能吞进肚里,而且马上就能在胃中消化。家中的用人每天更换一次,后来是每小时更换一次。最后,她找了一位原来在火车餐车上干活儿的厨师到家中烧饭,又找了两名空中先生,这两位身手敏捷、动作利索——她在各个方面都是她先生的好帮手。

而他呢,继续加快着生活的速度。由于他能比其他人更快地入睡,所以只需少量的睡眠。他刚上床睡下,就已经进入了梦乡,但在开始真正做梦前,他又已醒过来了。他在浴缸里用早餐,在穿衣时看报纸,一座自制的滑梯将他从屋里送进屋前已发动了的汽车里,然后箭一般飞驰而去。

他话说得不多,像电报用语那么简练,慢条斯理的人很少能听懂他在讲些什么;他从不错过那些比速度的体育比赛,出高价奖赏获得最好成绩的运动员,可谁也未得到过这些奖金,因为要求太高,条件过于苛刻。他用短时间内赚来的一部分钱来制造火箭,第一枚发射升空的载人火箭,里面坐着的就是他,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