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筝不断线
7646600000010

第10章 风筝永不断线(3)

雪还在下着,似乎要把整个冬天都留在我们的记忆中,似乎要我们永远珍藏起这稍纵即逝的光阴的碎片。说实话,我真希望这场雪永远不要停下来,就那样把我们全部的怀念深藏起来,不要融化,也不要清醒,要我们就呆在万石老师的身边,我想那样他就不会太寂寞太孤单了。

仰望森林

庞天舒

刚度过十八岁的生日,就蓦地觉得成人了,可以告别父母闯四方了。从镜子里看自己,眼神格外亮;从心里审视自己,精神分外强健。在佳木斯的笔会上,匆匆地交了小说稿,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女友莎莎去拜谒北方森林。森林与海洋同时悬挂在我幼年的幻梦里,许多神话和传说叙述的故事往往都发生在森林。这么说,森林曾遍布着一片一片古老的大陆,也许,在我们这座烟雾缭绕的工业城市也曾经覆盖着茂盛的林木,空气清新湿润,兽源十分充足。

不错,我家住东北,森林亦在东北。但我们看不见林子,林木都隐居在平原的尽头,如果我们像朝圣者一样,向东朝着日出之地以身躯丈量脚下的土壤,要用上整整一年的时间才能仰望森林。佳木斯离大森林远着呢。老佳木斯人说,先前佳木斯周围就是林子,闹小鬼子的时候,抗联们就打林子里钻来钻去。时冬腊月,大雪盖了三尺厚,鬼子的小火车从林中呜呜地开了出来,野狼站在雪地上嚎,绿幽幽的眼睛像两束鬼火……

现在,那漂浮着恐怖故事的林子早已不复存在。再向北行驶到鹤岗、伊春,也没有密林了,我们要走行很远才能接近森林。

那是一次痛苦的旅行。车窗外是零下三十度的气温,车内无暖气,因为坐满了人,众多体温和哈气使得车厢不那么酷寒,可也冷得人心里发抖。人们就开始卷起叶子烟,没一会儿,整条车就给抽白了,火车已变成一截截的烟囱。我和莎莎捂起口罩,过滤着空气。后来,我干脆站到火车连接处,迎着从车门缝隙中扑进的强劲冷风。

火车似乎经过每个村子都停车一分钟,实在是为村民们行了方便,像城中招手即停的中巴一样。走亲戚、做小买卖的村民携着大小包袱拥上车,十几分钟到站后,又一窝蜂地拥下去,火车简直成了牛车一般的短途运载工具。有什么办法呢?小兴安岭林区太大了,只有这么一条单轨铁路,这么几列车窗窄小的火车,据说是鬼子四十年前进山时乘坐的。

当年的遗留物如今很破旧了,我们坐在里面,恍若回到遥远的年代。到了吃饭时间,我和莎莎没有胃口,我们只想早点结束这些难熬时刻,来到大森林。我不住地问身旁的旅客,森林在哪里?

回答说:远着呢。你在某站下了车再换车去某站,再到某站,然后,必须有小车接你们,小车再跑上它三小时就到了林子。原来你们就是为了看林子?身旁人觉得两个女解放军傻得可笑。冰天雪地,林子里有黑瞎子。

我们来了精神,我们脑中的黑熊也是北京动物园中憨态可掬会打立正的熊。我们说,我们就是去看熊。

于是,关于黑瞎子的故事源源不断地滚来。

黑瞎子怎样与虎交战;黑瞎子怎样到东村老常头家闹腾,老常头的老婆叫那家伙给坐成了个瘫子;黑瞎子在西村李寡妇家吃饱喝足后,仰到热炕上呼天抢地打起酣,李寡妇躲进炕里吓得动弹不得,邻居们都以为李寡妇偷了野汉子。

傍黑时,才见那熊大爷一摇一摆地出了李寡妇家门,朝林子走去。

村民们讲得热火朝天,北方故事里,北方的熊是当然的主角,否则,北方故事就不那么丰满。

林区人最后不无遗憾地摇头:那都是早年间的事啦,黑熊如今给猎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逃到老林深处了,现在是熊怕人的年代了。

换乘了四趟火车,终于在一个清冽的早晨到了大森林的边缘。来接我们的边防六团的吉普车已经等在那里。

吉普拐上冰冻的雪路,高大的红松林迎面扑来,我拉开车窗,听到心在唱歌。看哪,多美呀!

司机没有回头,低声道:那不是原始森林。吉普在雪路上颠簸,我们在车中前仰后合,好在我们身穿厚厚的军大衣,不至于被撞痛骨头。

吉普猛地刹住,司机朝外摆摆头:这才是。

我下车,仰望森林。

那一刻,森林给我的感觉绝非走进童话一般,森林就是森林,童话不过是老祖母在夏夜讲述的瑰丽故事。森林完全是地球的一项伟大工程,它比地球在北方的诸多雄浑作品都气魄得多。大江、大河、平原、草原均是地球漫不经心的大写意,森林却绝对蕴藏着创造者的精妙构思、崇高的精神和它自己的形象。如果我们把这位创造者称做盘古的话,你会从每一棵高大的古松上依稀看到盘古手持巨斧的影像。这么说没有丝毫浪漫主义的成分,无数粗壮的红松拔地而起,冲天而去,这决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这同青草在摇曳、柳树在招展、湖泊在沉睡是两个概念,甚至与同样高耸的山峰也有所不同,虽然山亦是精神和力量的造型,亦在向上生长,但假如是座秃山,你就很难看出它的生命感。而大森林,森林是活生生的,闪烁野性而强壮的生命力时,充满一种彻底的驾驭感,它不由分说地叫你仰望它,掠出你周身的激情,叫你和它一同上升。

林海响彻着涛声,至今,我仍认为那是任何高级音响无法比拟的,似乎是数万把大提琴齐奏出的声音,永远在重复着两个单调的音符:1———|5———|1———|5———|,却比最丰富的乐句更优美动听,那是最悠扬最和谐的自然之声。

“1———|5———|”我低哼着。

司机“叭嗒叭嗒”地抽老叶子烟,说道:你若到林子里,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死静死静的,哪怕外面刮着大风。

进不去林子,雪深能没到大腿,我们的皮鞋还显得单薄。当晚,我们住在边防六团的小招待所,边防军打开了军区司令住过的房间,里面摆放一张全所惟一的席梦思床。可是由于我们是招待所惟一的客人,锅炉不便为我们大张旗鼓。因为煤在此地是极其珍贵的东西。边防军歉意地说:将就一夜吧。

屋中至少是零下十五度,我和莎莎蜷缩在席梦思里,压了两床厚被,还不住地发抖。我对她说,真想爬起来去林中砍一大捆柴,填进锅炉里烧。

那就去吧,莎莎道,只怕柴砍回来,天也就亮了。

我们冷手冷脚地卧了一夜。第二天,吉普将我们送到黑龙江边的一个边防连,与豪爽的边防军连干部们吃了一顿热饭。跟副连长借了一支手枪,吉普继续送我们上保兴山哨所。

完全是在深山老林中了,同时又是军事禁区,看不见一个老百姓。到了哨所,冲出一群猎犬,朝莎莎狂吠。

士兵们笑了,说这是莎莎穿了空军蓝裤子的缘故。猎犬只认穿黄军装的,因为猎犬有巡山警戒的任务,看见别样服装的人,就当是潜入禁区的偷猎者。

莎莎愤恨地骂创作笔会的某位先生,莎莎本是陆军,硬被这位先生劝说着跟一位空军小姐互换了着装。此公眯起眼睛欣赏自己的杰作,振振有词:陆空两小姐协同走边防,多么有特色!

团部的煤金贵,哨所的粮食也吃得十分小心。冬天的粮油蔬菜全靠从山下运,卡车要冒着滑坡的危险走上三个半小时,遇到大雪封山,只好停运。因此哨所的十几个士兵一点一滴地计算着粮食,一日两餐。开饭了,一盆普通的白米饭,一盘单调的炒白菜怎么就香得差点把人馋死?两位陆空协同者与哨所士兵一样感到饥肠在天翻地覆地闹。可吃至正酣处都禁不住停筷,群犬扒着窗台直立起来眼巴巴地观望呢。

边防军向来把狗看成是无言战友。

狗与我们分享每一餐的饭菜。莎莎不断地用我俩带上山的面包巧克力讨好众犬,企图同它们建立感情,犬们哪里享受过如此美味,不放过一粒面包屑,吃过后,仍龇出白牙冲她狂吠,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模样。

可怜的空军小姐门也不敢出了。陆空协同失败,从此只有独立作战。我给自己武装起来,登上大头鞋,缠上绑腿,武装带、子弹带、手枪、冲锋枪披挂了满身,从众犬中挑了两只英雄的伙计:哈利与白比姆,在两位向导的陪同下到大森林中探险去了。

好不得意。早晨出发时,看见莎莎仍在窗口拿面包徒劳地同狗们建立感情。一路又是关于熊的话题。向导说,黑瞎子常在这一处转悠。一日,一位新战士从电话中得知连部有封自己的家信,他等不及后天上山的卡车,吃过晚饭,就急匆匆地下山去。

前面的山坡上坐着个黑衣黑裤黑头巾的老奶奶,孤单极了的样子。天这么冷,风这么硬,日头也落山了,老奶奶为什么不回家?被恶媳赶出门了?迷路了?新战士感到肩上的责任,他理应先帮助她。

天差不多全黑了,新兵走上前,拍拍黑衣奶奶的肩膀,柔和地叫道:老奶奶。

“老奶奶”慢慢回头,一张胖胖的毛绒绒的黑脸。

新兵听到自己毛骨悚然的叫声,新兵后来说他简直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山。那是一只吃撑得走不动路的熊,算新兵走运。

看来在林子里不能随便做好事。士兵们展开讨论,要是老虎手掌扎了根刺,狼后腿生了疮,熊腰受了伤,士兵真不能做雷锋。

我大笑着。我们下了保兴山,沿黑龙江的冰面走上一阵子,才能拐进要去的猎场。我已走得浑身发热,口渴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