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世象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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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性而上的迷失

韩少功

对理论常常不能太认真。

一个现代女子找到了一个她感兴趣的男人,如果对方婉言拒绝她,这个女子就可能断言对方在压抑自己。你怎么活得这么虚伪呢?你太理智了,我觉得理智是最可恶的东西,是最压抑人性和情感的东西。人生能有几回醉?

这个女子开导完了,出门碰到一个使她极其恶心的男人,被对方纠缠不休,她就可能说出另外一些理论:你怎么这样不克制自己呢?怎么这样缺乏理智呢?你只能让我恶心,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无耻的人……

这个女子的理智论和反理智论兼备,只是随时根据具体情况各派其用,各得其所。你能说她是“理智派”还是“感情派”?同样,如果她心爱的丈夫另有新欢,要抛弃她了,她可能要大谈婚姻的神圣性;时隔不久,如果她找到了更可心的人,对方是人家的丈夫,她就可能要大谈婚姻的荒谬性。你能说她是卫道士还是第三者乱党?如此等等。

理论、观念、概念之类,一到实际中总是为利欲所用。尤其在最虚无又最实用的现代,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中间,理论通常只是某种利欲格局的体现,标示出理论者在这个格局中的方位和行动态势。一般来说,每一个人在这个利欲格局中都是强者又都是弱者——只是相对于不同的方面而言。因此每一个人都无法皆备于我,都是潜在的理论全息体,从原则上说,是可以接受任何理论的,是需要任何理论的。用这一种而不用那一种,基本上取决于利欲的牵引。但这决不妨碍对付格局中的其他方面的时候,或者在整个格局发生变化的时候,人们及时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理论面目。比如一个大街上的革新派,完全可能是家里的保守派;一个下级面前的集权派,完全可能是上级面前的民主派。

这种情形难免使人沮丧,你能打起精神来与这些堂而皇之的理论较个真吗?

纵欲论在实际生活那里,通常是求爱术的演习,到时候与自述不幸,请吃请喝、看手相、下跪等等合用,也有点像征服大战时的劝降书。若碰上恶心的纠缠者,他们东张西望决不会说得这么滔滔不绝。他们求爱难而拒爱易,习惯于珍视自己的欲望而漠视他人的欲望,满脑子都是美事,因此较为偏好纵欲说。就像一些初入商界的毛头小子,只算收入不算支出,怎么算都是赚大钱,不大准备破产时的说辞和安身之处。

他们中的一些人通常不喜欢读书这类累人的活,瞟一瞟电视翻翻序跋当然也足够开侃。所以他们的宣言总是丰繁而又混乱,尤其不适宜有些呆气的人来逐字逐句地较真。比如他们好谈弗洛伊德,从他的“里比多”满足原理中来吸取自己偷情的勇气,他们不知道或不愿意知道,正是这一个弗洛伊德强调性欲压抑才能产生心理能量的升华,才得以创造科学和艺术,使人类脱离原始和物质的状态。他们也好谈M·巴特、J·德里达以及后现代主义,用“差延”、“解构”、“颠覆”等等字眼来威慑文明规范,力求回复人的自然原态。他们不知道或不愿意知道,巴特们的文化分析正是从所谓“自然原态”下刀,其理论基点就是揭示“自然原态”的欺骗性、虚妄性,是一种统治人类太久的神话。一切都是文本,人的一切都免不了文化的浸染。巴特们正是从这一点开始与传统的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割席分道,开始了天才的叛逆。用他们来声张“自然原态”或“人之本性”,哪儿跟哪儿?

很有些人,从不曾注意弗洛伊德和巴特的差别,不曾注意尼采和萨特的差别,不曾注意孔子和毛泽东的差别,最大的本领只是注意名人和非名人的差别,时髦与不时髦的差别。他们擅长把一切时髦的术语搜罗起来,一古脑儿地用上。就像一个乡下小镇的姑娘闯进大都市之后,把商店里一切好看的化妆品都抹在自己脸上。这也是一种Pastiche——拼凑,杂拌,瞎搅和,以五颜六色的脸作为时代的标准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