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青春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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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流水永恒(1)

叶文玲

人生有许多事件难以预料,也无法事先设计。年初原来根本没打算出门,没承想,新年伊始,因一项难以推脱的邀约,我再度去了西安。

从西安回来须经洛阳,洛阳却是我必驻的地方。

洛阳有我的兄长叶鹏。鹏兄所在之地,是我生命的驿站。在他那儿逗留,一向都是无庸言说的。自从别离中原、自从鹏兄近年屡屡为疾患所累、几度在医生的手术刀下脱险挣出“鬼门关”后,每次兄妹聚首,我心底无时不涌起一种分外珍惜的情绪。此中感伤的成分,又是只能在心底默想而不愿说出口的。人生苦短也苦忙,一眨眼,鹏兄已是霜发满头六十过七的人了,而我自己也在蹉跎中迎来了“本命”的“马年”。

鹏兄却比我乐观,在很多事上。为我这突如其来的走访,为我仍是只能小住几日,他乐颠颠地张罗我在洛阳的“日程”。没承想,他安排的第一个项目就是陪我去小浪底看黄河。

到小浪底看黄河?虽是暖冬,邙山毕竟寒风料峭呵。终于还是兴致勃勃地去了,毕竟是去看黄河,毕竟是去看如今名声在外的小浪底啊!

几十年来,小浪底工程几上几下,而今终于在世人面前凸现了它雄伟的姿颜。关于它在几十年中的风霜雨雪,我这个已成“外来客”的人,当然难以记得条缕分明,倒是有关它的逸事趣闻,成了我一路听闻的非常开心的笑料。

还想说的是,我毕竟做过二十多年河南人,对流淌中原大地的黄河,自有一种厮缠不去的情结。每当我站在它的身边,亲亲近近地看着阔别多年的她、近近亲亲地体会她的狂野豪放的气势时,那种与亲人久别重逢的颤栗,就会霎时传遍全身。哦,黄河,风啸马嘶、天水奔来、浊浪滔天……长驻我梦中、永存我心中的黄河呵!

可今天奇了!高天风和日丽,四周安宁静谧,被无数年期盼、被数不尽血汗改造后的黄河小浪底河段,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模样:宽宽大河,竟如清亮温柔的江南湖海袅娜悠悠!

我惊诧不已了:黄河原来也有这样一副安宁清亮的形态!黄河果然也有这样一副温柔宽厚的慈父神态!

鹏兄的学生租来了一条小游船,寒风料峭的冬日,这一天好像就是我们这条绝无仅有的小船,在慢慢地“悠”。

于是,慢慢“悠”在小浪底的河段上,我突然想起了他:光年老师。以往也常常忆及光年老师,但是,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温婉绵长一幕幕地想起他,而且,是在如慈父般的黄河,在他安详宽厚的胸膛——小浪底上。

那一日,断断不是预感了什么,而仅仅是因为当时的微微惆怅——不久前,在京参加第六次全国作代会,会上意外地没有见到光年老师,原曾想过要去探访他,只是会中匆忙和一时不便,竟未成行,但听说他身体尚好,便大意地疏忽了。

没有预感,只有回忆,漫漫水路六十里,我反来复去对兄长叶鹏再次叙说起光年老师,虽然,很多内容他早已知晓并和我同样稔熟,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

首先是对光年老师的尊敬和思念,鹏兄和我如出一辙;思念往往更能触景生情:因为,名字能与这条伟大的河流联在一起的,只有他们——光未然与冼星海。

我顿时忆起这两个名字对我的最早启蒙,五十多年前的往事联翩来至心头。

五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学生。

我真切地记得:我的班主任老师,曾拿着用毛边纸抄写的歌本,以她特有的沙嗓子,在宿舍里小声哼唱着几首我以往从未听过的歌;我真切地记得的,还有老师在哼唱时那副令我惊异的时而庄严、时而哀怨的神情。当时的我,当然不明白老师低声而执著的哼唱、她的不同往常的神情,全跟她的另一个身份有关:那时的她,是个地下党。

因为太小,我忘了而后发生的许多事,许多事其实也与那些歌有关;但我记得的是,那歌本上赫然写着五个字:《黄河大合唱》;老师除了反来复去唱着其中一支“黄水奔流向东方”外,后来好像还唱了什么《山那边呀好地方》……当我指着那歌本上的两个名字:“冼星海”、“光未然”问是什么人时,老师神秘地抿嘴一笑,并没有认真解释。

当然是因为当时的我,毕竟太小;当时的我,只记得老师压着沙嗓子照着《黄河大合唱》唱出的一只只歌,特别好听;还记得老师一唱到“黄河”,就泪花闪烁,神情也有点肃然;这时的我,才第一次明白了黄河是条很大很大的河,黄河在很远很远的北方……

很远很远的黄河,奔腾咆哮,河流万里长,奔腾咆哮的黄河,还伴随着无数苦难……渐渐地明白这一切,是当了初中生时。初中的语文、历史和地理课本中,黄河是必然被提及的一条伟大河流;而《黄河大合唱》和“黄水奔流向东方”后来也成了我们在初中文娱活动中必然被排练的文娱节目。于是,在渐渐明白有关黄河和《黄河大合唱》时,光未然这一名字,伴随着庄严、神圣;伴随着如同眺望天上星宿般的尊仰,走进了我的心底。

在叙说这些近乎琐屑的往事时,我不能不略去岁月的许多过程。无法略去的,是少年的我在几十年岁月中对“父亲河”——黄河(受师长的教导,我们同时将长江喻作“母亲河”)的真诚热爱,这其中,当然还包括了我和我的师辈、亲族、同辈人对一个文学家的尊仰,对一个曾经在中华民族不平凡岁月付出不平凡劳绩的诗人的尊仰;对诗歌的尊仰也因了《黄河大合唱》而更加真切而深刻:因为它是血火烽烟中的不朽诗篇和传世薪火;是激励中华儿女昂扬奋进的经典之作,是中华民族的精、气、神的象征。

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在困顿的青春岁月,对文学的如饥如渴的阅读,是我化解挫折和磨难的惟一良药。一次,很偶然地在《剧本》月刊读了兰光的《最后一幕》,这部描写“抗敌演剧队”和“孩子剧团”活动的剧作,从人物、剧情到剧情的真实背景,都引起我极浓的兴趣。从此,我更知道了“光未然”——“张光年”,不仅才冠群伦、诗情激越,还有非常辉煌的革命业绩,此后,张光年——光未然,在我脑海中越发溢彩流光。

六十年代初,因为生活的拨弄,我步鹏兄后尘落户河南。那些年,我曾在郑州、开封的临河之地,多次眺望过横流在我面前的黄河。但是,隔着山梁立在高坡的眺望,在眺望中生发的感慨,都不如后来到洛阳邙山时——残阳如血中,我与同患难的兄长叶鹏,两脚实实地踏在坚硬如铁的河滩上,长久地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那一河血红……

困顿岁月中,鹏兄和我,曾经无奈地将对文学的无穷挚爱,埋进了邙山那绵亘无尽的皱皴中;埋进了黄河的滚滚波涛中。于是,每当为失落的梦心痛如割时,就像心有灵犀,一个从黄河的涛声中隐隐显现的名字、一个文学的、诗化的的名字,便会使我们在百般惆怅中感到些许温暖和慰藉,那名字当然就是他——光未然。

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光未然和黄河有关,而黄河与勇气与力量与坚忍不拔有关。

那时的鹏兄和我,当然未敢奢望有朝一日能够亲见光未然这样的文坛大家甚或得其亲炙,“风雨文坛”带给中国知识分子无尽的风雨,在更大的浩劫中,张光年——光未然也历经了更大的风雨,同样备受磨难。

没敢奢望的事,终于在1977年阳光灿烂的十月出现:1977年十月,因为《人民文学》的邀约,我到了北京,到了会议召开的地点——虎坊桥的远东饭店,我这个刚刚“冒”出来的“工人业余作者”,参加了由主编张光年亲自主持的“短篇小说座谈会”。

我不止一次地提到这个人生旅程中至关重要的机遇,无数次地忆及这个在人生旅程中柳暗花明的时刻;因为,那确实是我文学生命的火光重燃,而举火者和提携者当然就是他——光年老师。因为他的发现和举荐,我的那两篇现在看来显然非常稚嫩的《丹梅》和《雪飘除夕》,终于得以在《人民文学》的枝头相继绽放。正是在这个会上,我敬识了许多文坛前辈,亲聆他们教晦的喜悦像一杯陈年佳醅,使我沉醉经年,受益终生。

只要是新时期文学的“过来者”,都不会忘怀1977年的这个座谈会。正是在这个会上,茅盾先生的祝辞、许多老作家涕泪交流的发言,使我没齿难忘,他们冲破“左”的束缚和恢复文学革命现实主义传统的精辟见解,有如高高扬起一面新时期文学的大纛,在乍暖还寒的文坛上空,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