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江山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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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黑塞(德国)

树木

树木对我来说,曾经一直是言词最恳切感人的传教士。当它们结成部落和家庭,形成森林和树丛而生活时,我尊敬它们。当它们只身独立时,我更尊敬它们。它们好似孤独者。它们不像由于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士,而像伟大而落落寡合的人们,如贝多芬和尼采。世界在它们的树梢上喧嚣,它们的根深扎在无限之中;惟独它们不会在其中消失,而以它们全部的生命力去追求成为独一无二的:实现它们自己的、寓于它们之中的法则,充实它们自己的形象,并表现自己。再没有比一棵美的、粗大的树更神圣、更堪称楷模的了。当一棵树被锯倒并把它的赤裸裸的致死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下时,你就可以在它的墓碑上,在它的树桩的浅色圆截面上读到它的完整的历史。在年轮和各种畸形上,忠实地记录了所有的争斗,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疾病,所有的幸福与繁荣,瘦削的年头,茂盛的岁月,经受过的打击,被挺过去的风暴。每一个农家少年都知道,最坚硬、最贵重的木材年轮最密,在高山上,在不断遭遇险情的条件下,会生长出最坚不可摧、最粗壮有力、最堪称楷模的树干。

树木是圣物。谁能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获悉真理。它们不宣讲学说,它们不注意细枝末节,只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

一棵树说:在我身上隐藏着一个核心,一个火花,一个念头,我是来自永恒生命的生命。永恒的母亲只生我一次,这是一次性的尝试,我的形态和我的肌肤上的脉络是一次性的,我的树梢上叶子的最微小的动静、我的树干上最微小的疤痕,都是一次性的。我的职责是赋予永恒以显著的一次性的形态,并从这形态中显示永恒。

一棵树说:我的力量是信任。我对我的父亲们一无所知,我对每年从我身上产生的成千上万的孩子们也一无所知。我一生到老就为这传种的秘密,我再无别的操心事。我相信上帝在我心中。我相信我的使命是神圣的。出于这种信任我活着。

当我们不幸的时候,不再能好生忍受这生活的时候,一棵树会同我们说:平静!平静!瞧着我!生活不容易,生活很艰苦。这是孩子的想法。让你心中的上帝说话,它们就会缄默。你害怕,因为你走的路引你离开了母亲和家乡。但是,每一步、每一日,都引你重新向母亲走去。家乡不是在这里或者那里,家乡在你心中,或者说,无处是家乡。

当我倾听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的树木时,对流浪的眷念撕着我的心。你如果静静地、久久地倾听,对流浪的眷念也会显示出它的核心和含义。它不是从表面上看去那样,是一种要逃离痛苦的愿望。它是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对新的生活的思念。它领你回家。每条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

当我们对自己具有这种孩子的想法感到恐惧时,晚间的树就这样沙沙作响。树木有长久的想法,呼吸深长的、宁静的想法,正如它们有着比我们更长的生命。只要我们不去听它们说话,它们就比我们更有智慧。但是,如果我们一旦学会倾听树木讲话,那么,恰恰是我们想法的短促、敏捷和孩子似的匆忙,赢得了无可比拟的欢欣。谁学会了倾听树木讲话,谁就不再想成为一棵树。除了他自身以外,他别无所求。他自身就是家乡,就是幸福。

多云的天空

岩缝间长满了开着小花的野草。我躺在地上,仰望晚天。打几小时前开始,小块的、闲静的乱云便在天空缓缓流动。风必定在云的上方吹着,因为地上纹丝不动,没有一点风意。它在上面把云丝似纺纱般织着。水按照一定的节奏蒸发为云,又重结集为雨,就像四季或潮汐一样循着一定的时序周而复始,我们身体内的一切又何尝不是按照一定的规律和节奏在运行着。有一位弗利斯教授曾经算出了某些由数字构成的序列,用来说明生命过程的往复周期,这听起来有点像犹太教的神秘教义,但这种教义未必就不是一种科学。单从它饱受德国教授们的奚落这一点来看,就足以说明它并非一无是处。

我所惧怕的、我生命中的阴暗潮流也是按着某个规律来突袭的。我举不出日期和数据来,我从没有不间断地记过日记。我不知道,也故意不想知道,数23和27或另外某个数是否与之有关。我只知道,这暗潮时不时地会升起在我灵魂之中,全无任何外部的原因可寻。世界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就像云翳一般。欢情如隔、音乐失真。忧郁统治着一切,令我感到生不如死。

忧郁像发病一样时时来袭,我不知道两次发作之间的间隔,但我的天在缓缓结集云层。开始时总是感到心神不宁,伴着一种对恐惧的预感,很可能夜里还会做许多梦。平素让我喜欢的人、房屋、颜色、声音等等都变了样。音乐叫我头疼。所有的信都叫我扫兴甚至怀疑其中怀有恶意。如果这时候不得不与人交谈,真是莫大的痛苦,而且结果必然是不欢而散,这就是那种时刻,它使人自动戒绝不能有枪;却又使人恨不得能有。怒气、怨气和痛苦波及到一切:人、动物、天气、神、手上读着的书的纸、身上穿的衣服的料子等等。但是嗔怒、怨烦却不限于对物,它们最终会弹回到自己身上,我自己才是该恨之人。我自己才是把这世界搅得乌七八糟和面目可憎的罪魁祸首。

今天正好是在这样一个坏日子之后,我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我知道,我将会享受好一阵子安宁。我知道,世界将会是多么地美,特别对我来说,比对于常人不知道要美多少倍:颜色唱得更甜蜜了,空气浮荡得更欢快了,光晃动得更温柔了。我也知道,我必须用此前的几乎活不下去的坏日子才能换得这份享受。对于忧郁,有些好的办法:唱歌、虔信、饮酒、玩乐器、写诗、漫游等。我乞灵于这些办法,就像修行者乞灵于祈祷书一样,很多时候我感到,天平的一端还是往下沉,因为我的好时刻是太稀太薄了,实在难与坏时刻抗衡。但有时则反过来,我感到自己有了进步,好时刻增加了,坏时刻则减少了。我从不希望发生的是,即使在那最坏的时刻,一种不好不坏的中间状态,一种温温吞吞勉强能过的境地。不!宁可让曲线更陡一些——宁可折磨更深些,好让继来的欢愉时刻更加闪亮!

愁闷逐渐消散了,生活又重新兴味盎然,天空恢复了美,漫游恢复了情致。在这样的重复旧观的日子里我感到的是一种病后复原的疲倦,却无真正的痛苦;柔顺,却心甘情愿;感激,却无须自贬。生活的曲线又开始慢慢回升。他又哼起歌,摘朵花,或舞动几下漫游的手杖。可不是,他还活着。他安然度过了劫难。下一次,他也将照样度过,甚至将经常如此。使我说不清的是,究竟是这丝丝浮云游动的天空以这样的像映进了我的灵魂呢,还是正巧相反,它恰恰是我心境的写照。这整个事情常常就是这么费解!有时候我深信,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对某些云气的浮游、某些色彩的音乐、某些香味和潮气的摇曳如我一般体察如此之深、之细、之真切,而我靠的就是我一贯的、带神经质的诗人与流浪者的性向。但也有时候,就像今天,我又深疑,我是否根本就没有看到、听到或嗅到任何东西,是否我所感知的一切,只不过是我内在生命投到外界的图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