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凡尘清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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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纽约,一个大雪的早晨/杨澜

纽约的天气预报还是相当准的。我起床后一掀窗帘,外面果真鹅毛满天了。

开了门,才发现这雪绝不是东方淑女般地轻歌曼舞,而是吉卜赛女郎似地任性而奔放。因为迎着风走,雪花便大片大片地扑上来,几乎让我睁不开眼睛;而那些调皮地钻进围巾和领口的,想劝它们出来是绝无可能的了,只有任它们把鬓角和脖子弄得湿漉漉的。但这并不会惹恼我,只要是下雪天,我的心情总是最好的。

和往常一样,路上都是脚步匆匆的人们,只不过今天大家在半尺厚的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速度明显不如往常。那频频看表的,估计已经有迟到的可能。在美国,迟到几乎是最不能被原谅的事情,任何原因,包括天气,都不能成为理由。有一家电影制作公司曾在一个月里开除了28名员工,原因只有一条:迟到。给我们上课的教授说:“干电视电影这一行,时间就是金钱。一人迟到,则全部拍摄计划都要延误。哪怕路上摔断了腿,也要按时爬到摄影棚报到。”上次下雪,班上有一位同学迟到二十分钟,解释说他是从新泽西赶来的。教授便不留情面地说:“你是在替新泽西道歉,而不是为你自己。”想到这儿,我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今年由于雪特别多,纽约存盐急剧下降。所以如果有人问今年纽约什么生意最好做,答案恐怕就是“卖盐了”。人们只想尽快化了雪,至于盐水腐蚀了路面和下水管道,似乎就没人操心了。

街边的店家和住户都很自觉地把门前积雪扫清,倒不是觉悟高,只是纽约有法律,如果有人在某家门前因雪滑跌倒摔伤,所有医疗费由此家负担。在医疗费奇高的美国,实在没有比这条法律更有效的扫雪动员令了。然而,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已有报道说,有大块冰雪从高楼房檐滑落,砸伤了路上的行人,责任还不知该由谁承担。但看着周围的人,还是更注意脚下,而不是头顶上的动静。

雪越下越大,每个路口都有司机拿了雪刷子下车,把堆积在车窗上的雪掸落。但不到一分钟,玻璃上又是白白的一片。这时,后面的车已经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司机匆匆收起刷子,而他自己已是雪人一样了。

真的,怎么很少见到纽约人堆雪人呢?若是在北京,早已有无数的雪娃娃睁着黑煤球的眼睛,竖着胡萝卜鼻子,神神气气地站在大雪中了。年轻人一见下雪便兴奋起来,急着找伙伴,急着出门,急着打雪仗,急着享受踩上松松的雪地的感觉和声音,急着躲在树后,等同伴路过时拼命摇晃树枝……而那些闹了别扭的,也在纷飞的雪花中大笑忘了隔阂。只有被塞了一脖子雪,双手由冷变烫,由白变红,头发眉毛全白了,全湿了,那才过瘾,那才骄傲,才是个下雪天的样子。

可是,在纽约,每个人都在赶路。大雪明显妨碍了人们。交通堵塞,邮局关门,学校停课,道路泥泞……大家都愿意马上进入室内,脱掉大衣,喝咖啡,暖和而干燥地工作,谈判,吵架,赚钱……这是他们四季如春的生活,也是一成不变的生活。雪打乱了这种节奏,所以成为这个城市不受欢迎的客人,纽约人不感激它的美丽,它的湿润,它的去病杀菌。他们只是抱怨它。是因为美国人从来就没有“瑞雪兆丰年”的期盼,还是他们无暇体会上帝赐予冬季城市生活的这一份浪漫。

雪,你何不到中国去?那里有为你欢呼的人们。

在纽约,路面街口多,车辆挤,所以几乎所有上班的人都坐地铁。下雪天,乘地铁的人就更多了。地铁就像一个真空管道一样,把路上的人往里面吸。躲开了大雪,人人都松了一口气。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自言自语地咒骂着坏天气。纽约地铁的脏是有名的,不时会有小老鼠在轨道间窜来窜去。而此时车站里热乎乎的,湿乎乎的。香水混合着角落里垃圾的气味,几乎让人恶心。

人越来越多,而行乞的人们也多起来。他们大多是青壮年,穿着脏棉衣,外面裹着塑料布,手里拿个铁皮罐,把仅有的几个硬币摇得花花直响。他们大声诉说无家可归的苦楚,重复着“又下雪了,我冷,我饿,给我帮助吧,谁也难说没有这么一天。”绝大多数人都不理睬,继续看着他们的报纸。而乞丐们也识相地走开,并不纠缠。

相比之下,地铁里的街头音乐家们倒比较容易得到同情。他们并不开口要,只是卖力地唱呀,弹呀,吹呀,有些人的水平还真不错,中间有不少像是东欧来的。他们的收入大概够上温饱了。

从地铁站出来,雪还在下,但小一点了。整个纽约在一片洁白中显得漂亮可爱。但雪会化的,那时这个藏污纳垢的城市又要原形毕露了。街头到处会出现动物的粪便,散落的垃圾,无家可归的人又会卧在人行道的暖气口上呼呼大睡。当然,霓虹灯会一如既往地闪烁,人们还会一样地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