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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少年游(7)

到了一个地方,赵教导员带着大部分官兵和我分手,到另外的地方去搜救了,他让范排长带十几个人把我抬到目的地去。这是最艰难的一段路途。他们汗流浃背地抬着沉重的我走上了一个山头,然后下山,蹚过一条宽宽的湍急的河流后,又往山上走,最后到达停机坪。上山下山都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还有过河,水漫到他们的胸前,他们把行军床高高地举过头顶,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到达停机坪后,我看到这里集结了很多部队,他们一队一队地从这里出发,一队一队地回到这里休整,不停地有担架被抬过来,上面躺着受伤的人。只要有受伤的人抬过来,就有部队的医生赶过来……

下午还阳光普照的天空,到了现在,铅云密布。

范排长他们和我告别了,他带着战士们去追赶赵教导员他们去了,我记住了他们,他们是四川夹江95784部队的学兵大队的官兵。

分析

写了灾区抢救生命的战士、战友和那些不知名的志愿者。而正是这些勇敢的、无私的人,把李西闽从绝望的困境中挽救出来。这些人在一起,形成了对生命的大爱和尊重。生命的可贵,也在摧毁一切的大地震中,更深刻地展现出来。

天色渐晚,因为易延端不能和我一起乘坐直升机出去,只好徒步走出山去,他走的时候,把我的笔记本电脑也带走了,他怕在混乱中丢失。他走后不久,天上就下起了雨,我一直担心着易延端的安全,希望他平安出山。我被抬到了一个亭子里避雨。医生告诉我们这些伤员,说因为天气原因,飞机来不了了,要等到明天才能离开这里。很多伤员就叹起了气,我那时没有想什么,就是待在这里也比埋在废墟中好一万倍了,况且,我没有抱怨的权利。我只是想尽快地告诉妻子他们,我平安了,不要再为我担惊受怕了。

没过多久,天空中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

部队飞行员在如此恶劣的气象条件下冒险飞行,就是为了把我们这些伤员运出去。

很快地,我被抬上了飞机。很巧的是,在飞机上意外碰见了以前的老相识,新华社驻空军记者站的记者孙茂庆和空军宣传部的谭洁,他们觉得十分意外,在这里相逢,是一种大缘分呀!

我的空军兄弟!

飞机冒雨飞往成都。飞机在成都落地后,我被抬上了华西医院派来抢救伤员的救护车。在救护车上,白衣天使的笑容和安慰的话温暖着我的心灵,其实我从被救出来的那一瞬间起,我内心就一直被温暖和感动,人性美好善良的一面一直在完美体现。我告诉一个美丽的护士,想给我妻子打个电话。她说没有问题,于是就向我要了妻子的手机号码。接通电话后,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长时间我才说了这样一句:“我获救了——”我看不到妻子的表情,但是我可以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的惊喜和激动。

那时我妻子正和我大弟李希峰在赶往彭州的车上。他们分别从上海和厦门乘飞机赶到成都,然后找了些朋友,准备前去救我。听到我获救并且已经到成都后,他们就赶了回来,我弟弟的那些朋友却没有回来,他们去做了志愿者,救别的人去了。在华西医院一条拥挤的走廊上,妻子和弟弟的到来让我欣慰,我看着他们笑了笑,记得妻子见我后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你看上去还不错嘛——”我清楚,这貌似平静的一句话,隐藏了多少真情。

我永远记住这一天,2008年5月15日,这是我重生的日子,出生地是四川彭州的银厂沟,接生的人是那些勇敢的空军官兵,还有易延端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席。

分析

重生的巨大喜悦,并不是激动得乱蹦乱跳,而是“平静”。

巅峰体验不是人人都有

李西闽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他给我的感觉:不是在外地,就是在去外地的路上。我们住得距离不远,却难得聚会一次。上周我们全家去他家聚会,品尝他的高超手艺,吃他炖了一天的牛尾,爆炒得清脆爽口的牛舌。李西闽喜欢做饭烧菜,开过饭店,是美食家,更是旅行家。他的旅行,大概被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中断了。

任何一个人的记忆,在那种时候都会变得更加灵敏、更加锐利。

废墟下76个小时的记忆,可能是李西闽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时刻。76个小时在人的一生中极其短暂,但这种短暂,因大地震爆发,而成为人生中永恒的时刻。原本可能单调、乏味的生活,因突然的山崩地裂而改变,成为极度刺激的时刻。这种巅峰体验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有,也不鼓励人人都追求这种体验。但独特的生命体验,在形成文字时,往往有令人感动的魅力。

在大城市里穿行,每天忙于平淡而有序的生活,我已经淡忘了人生的丰富与趣味,也不再像少年时期,去水库里游泳,爬在榕树上眺望遥远的风景。但,同样居住在大城市里,西闽却总在满世界地跑。

他被埋入废墟的时刻,我们在上海并不知道。

只是到了下午,令人不安的消息才开始传来。朋友们在网络上,在天涯论坛上开始探讨、开始询问,最后汇总各种帖子,我也给在四川的朋友、著名作家阿来和部队作家裘山山打电话,向他们告知消息,并求救。朋友们都忙得团团转,但不得其法,而被埋在废墟里的李西闽,又是另外一种状态。

他在被困的76个小时里,总结了自己的一生,也经历了自己的一生。

后来,李西闽把得救的这一天,2008年5月15日,作为自己新生命的开始,他说到现在,6岁了。在大地震那不可阻挡的、几乎可以摧毁一切的伟力的主宰下,一个人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但对生命的渴望、对生命的顽强坚持,又是令人感动的壮美。

这是李西闽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经验写出来的文字,虽然不华丽,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一样,硌得你肌肤生痛。这是对生命的尊重,也是对生命的美的敬畏。但生命的美,又是脆弱的,我们同样要建立起对大自然的敬畏。

李西闽“唐镇三部曲”。

叶开,略。

轻松点,发现少年生活中的点滴乐趣。

记忆树

叶开

我的家乡位于祖国大陆最南端小鸡鸡状雷州半岛上。

雷州半岛自古地理荒僻、人迹罕至,乃瘴疠之乡、化外蛮地。我的家乡毒虫横行,荆棘茂密。冬天打雷,夏天刮雨。

我回忆故乡时,不断浮现这种夸张的场景。有些场景细腻真实,有些场景夸张变形,根据我自己的立场和需要,这些想象事物不断变化,产生适当的减少或者加大。

在我的记忆中,这些场景浓缩了,夸张了,省略了,拉长了。大片的甘蔗林、菠萝丛、荔枝树、龙眼树、芒果树、杨桃树,点缀着记忆中的画面,乡人、牲畜和家禽,穿行其间。由点及面,渐渐显现。我家那五棵番石榴树,就这样枝叶婆娑地穿越层叠迷途。

这是五棵枝繁叶茂的番石榴树。在我家乡,我们把它叫作番桃。在我出生前,这五棵番石榴树已绿枝遮天,把我家门前的空地围拢成一座绿色的城垣。

这五棵番石榴树仿佛是开天辟地时就存在的原始森林。我们还没有学会爬行,先学会了上树。我们尚未懂得直立行走,已归真返祖。

分析

有瓦屋、有场地、有树木、有水井,有各种动物爬来爬去。我觉得一个家,应该是这样的。而城市里的住宅,已经不能称为传统的“家”。“家”字,是屋檐下活蹦乱跳的猪啊。呵呵。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三兄弟都是树上的猿猴,俗称的马骝。我们前肢比后肢发达,在树上如履平地,攀上爬下。上大学,我读到卡尔维诺的小说《攀在树上的男爵》,立即心领神会,为之陶醉。上小学时,逐日行走在庸常的平地,上大学时,已经彻底丧失了攀爬能力。不然,我将会霍然而起,爬上大学宿舍门前那排高大的梧桐树,以猿猴祖先的敏捷奔出,途经古老的云梦大泽,攀上巍峨壮丽的世界屋脊之巅,从古老撒马尔罕金桃树上跳过,顺着亚美尼亚的葡萄藤,一直荡到欧洲大陆南端小鞋子状意大利半岛。我将会悬挂在一棵葱郁的橄榄树枝上,向这位万里之外的文学天才赞唱。

我当时忽有奇思,顿觉古今中外的好作家,其灵感的源泉,都从孩童时代攀爬在树上开始。

在树上,我们自由自在,超然三界外。

一下到平地,我们就左右羁绊,胆战心惊。

在树上,我们是孙悟空;到地面,我们成了沙和尚。

分析

区分“树上”和“树下”的两种不同人生状态。

我父亲每天晚上都会在这五棵番石榴树下,一边吸着水烟筒,一边给我们讲古代英雄。

他就是那十世轮回的金蝉子,是意志坚定口舌生花的唐僧,我们兄弟三人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那条摇头摆尾、眯着眼睛侧耳细听的大黄狗,是白龙马在游走。在唐僧徒弟四人里,最听话的是外表粗糙满脸腮胡的沙僧沙糊涂。我父亲总结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老人家嘴巴里面,一套一套的都是金玉良言。

父亲帮助我们用竹竿、竹篾和铁丝,在树上搭建了好几个窝棚。我们在树上,模仿电影里的革命儿童团,白天放哨,晚上睡觉,过着孙猴子般优哉的甜蜜生活。饿了,在番石榴树上采果子吃;渴了,用吊桶从树下的小溪里汲水;困了,在树上睡觉;闲了,在树上思考;憋急了,在树上拉屎撒尿。

三十年后,我被平地的各种规矩被打磨成了中年男人,在一些温风细雨的时刻,给我女儿讲述自己小时候在树上的神奇生活。

在我的故事里,我哥哥变成了身手敏捷的猴子。他从我们家的五棵番石榴树出发,荡过低矮的黄皮果树,来到院前高大的龙眼树上,然后,他四处张望,心思荡漾,跃过临街卖日用杂货的夏蒸锅家门前那两棵台湾相思树,跳到龙平大队队部办公房前的大榕树上。他一直向北,在那些高高低低的菠萝蜜树上,沾了满手满身的胶水黏液,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甘蔗林里。他在甘蔗林中间断续探身出现在高处的桉树、桑树和黄楝树上,找到了一条通往龙平小学的神秘树道。

我女儿听得津津有味,不断地催促我讲讲讲。

她不知道,这个故事的鼻祖是卡尔维诺。我只是一个抄袭者。我的想象力,在双脚踏上地面之后,就像蜻蜓般飞走。

分析

讲故事和故事场景的变化。

如果不是一九七六年发生了大地震,我不得不夹着无形的尾巴从树上下来,痛别野猴一样快乐的日子,故事进程将会展现另一种神秘。我将会在树上发育。在树上长毛,在树上恋爱,在树上结婚,在树上养育一群上蹿下跳的猴孩。

这是猴孩对猴王生涯的终极畅想。

那真是一段神秘而美好的时光。

大地震之后,我到了上学年龄,不得不恋恋不舍地从树上下到地面,艰难地学会直立行走,像人类那样颠三倒四地思考,如嘴上长毛的祖先们那样钩心斗角。这就是地面的限制,我们的脑袋必须惊险地顶在细小的脖颈上,就像是顶着一只随时都可能滑落的水罐。脑袋位居身体的峰巅,产生了一览众山小的狂妄。在树上,我们常常双腿夹着树枝,倒着观看世界,反向思考问题。我们眼中,从远处走过来的村支书,好像是爬行在一个铁锅形状农田里的螃蟹。为了遵从番石榴树上树枝的自然状态,我们在看到一颗熟透飘香的番石榴时,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嘴巴凑过去,而不是把它扳过来,更不会折断它。在我们的树上,生存空间充满巨大的可能性,从一棵树瞬间扩充到整个丛林。这已经是经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蔓延在整个大地上的熊熊烈火焚烧之后的残树,而在大火之前,在我父亲的少年时代,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雷州半岛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葱郁丛莽。丛莽如巨浪翻滚,从雷州半岛顶端的海康、徐闻一直席卷到遂溪、廉江,沿着北部湾,从合浦、北海、防城蔓延到广西十万大山、到越南、缅甸,与云贵高原、青藏高原浩瀚博大的原始森林接合无间。在那个时期,一只来自西双版纳的猴子,可以顺着森林,从半空中一直游逛到雷州半岛,依靠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椰子或者一截朽木,悠闲地渡过琼州海峡,在高大的椰树林里奔跳,深入五指山腹地,自在地采补天地日月之精华。我父亲嘴巴里沾着蜜说,在他的少年时代,森林里无所不有,地里无所不产。水里是游鱼,天上是飞鸟。珍禽异兽闲庭信步,奇花异果迎风飘摇。

在夏天,我父亲抓两趟鱼去集市卖掉,就够交一年的小学学费了。

分析

各种想象充满了少年的生活。实际上,这种生活并不如想象那么丰富。

在我的少年时代,顺着梯度一直朝河边滑落的稻田里,也悠游着无数色彩斑斓的小鱼,河汊中能够抓到真正的野生鲶鱼、鲫鱼和黑鱼,我们一家四口,背起铁锹、鱼篓、戽斗、簸箕、水桶和斗笠,以去西天取经的装扮,一大早沿着门前的水渠往上游走,到小水库边,趁人不注意挖起草皮壅塞河道,断流放水,做那竭泽而渔的快活营生。我们顺流而下,往回家的方向捕捉泥里的小鱼小虾,一直抓到自己的家门口。

分析

乡村生活的自由自在。

上了小学,我必须夹起还没有来得及长出来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