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散文分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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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爱生活(4)

另一处温泉我可以告诉你们。从昆明向西,越过金沙江向小凉山方向,在丽江地区和玉龙雪山的后面,经过泸沽湖和狮子山,经过摩梭人的村庄,当最低等级的国家公路消失之后,还要顺着土路走很久,这条土路的尽头是一个温泉。那年我是和一群云南作家前往泸沽湖地区进行采风活动的,汽车从天亮开到天黑,坐得人心灰意懒。有个作家的笔名叫黎泉,很好的名字,听不出是本名还是笔名,我以为是黎明之泉的意思。黎泉解释道,这个名字是因为崇拜铁人王进喜,黎,本来是黧,石油不是黑的么。黎泉,就是黑色的石油如泉涌出。我们抵达泸沽湖边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那时候还没修建水泥公路,道路是沙石的,一路上时时有在暴风雨之夜倒下的大树横在路中间,汽车轮子经常悬空于原始森林的峡谷边沿,表演杂技。我们的汽车恐怕还是进入这个地区的可以记录的车辆之一,后来水泥路修通后,就无法记录了。千辛万苦之后,惊魂稍定,终于下到地面上。泸沽湖黑茫茫的,如黧黑的石油。晚餐是从里面刚刚打上来的鱼,摩梭人只是用湖水随便煮煮,就用铜脸盆盛上来了,那个鲜美哇!那滋味已经进入我的生命,我无法回忆了,鲜美什么的形容完全是庸俗。那时候当地没有旅馆,我们被带进生产队的一间大房子横七竖八地合衣睡下,闻着地板上的松脂味酣然睡去。那是我平生睡得最深的觉之一,我梦见我自己变成鱼,在群山之间漂浮。黎明,我走到湖边,大叫一声,是发自灵魂的惨叫,我看见了一个天堂。我过去经验过的世界风景与这个天堂比起来,可以说都是地狱的郊区了。用蓝色、蔚蓝、碧蓝说这个湖的颜色是无效的,我曾经说它是高原群山忽然睁开的一只眼。二十年过去,我还是只能这么说。我被这湖、这湖畔的村庄、那土地、那黑芝麻般洒在大地上的山羊和摩梭民族迷惑。这民族的生活,完全是天堂式的。白天劳动、播种或收获,打渔。一年中有无数的歌舞活动、节日。夜晚走婚,男女根据爱情的指引,自由地与心爱的人约会,男人只管干活和做爱,孩子由女性为主的大家庭集体抚养,永远没有婚姻生活必然的麻木、无聊和约束。我曾经看过一张过去时代村庄中最美丽的女人晚年的照片,她因为美丽而结交太多的男子而患梅毒,鼻子塌陷,但她的样子那么安详尊严,就像女神之一。比起人类普遍的婚姻方式来,泸沽湖地区的婚姻方式真是前卫,但它也是最古老的。阿注婚姻被邪念的汉人仅仅从滥交方面去理解,真是侮辱了这些神灵之子啊,他们完全不知道,阿注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与大众浴室附近按摩室的性交易完全不同,天上地下。一生也没有交到一次阿注的摩梭人在泸沽湖有的是。我计划着在此地漫游几日,湖畔有世界最美丽的漫游之地,湖水、独木舟、岛屿、土路、舒缓的山冈,森林之冠正在秋天中升起黄金的光辉,摩梭村庄的矮土墙后面,马匹露出头来,善良地看着我。有一家人要请我去他们家晚餐……我忽然听到,那些睡眼惺忪的作家们在集合上车,我的天,他们要回城洗澡去了!所谓决裂并不像某些作家的文学宣言那么悲壮,不过是拒绝登上一辆日本进口大巴车罢了(听说日本也是一个温泉之国。我看过川端康成的小说,似乎表现的是温泉的色情形式)。也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论,就是对生命的感受不同罢了,我的天堂,对他们永远只是一个待两小时就可以离去的公园。我独自一人弃车而去,我完全没有考虑回去的事情,似乎此地除了我们乘坐的这个有着20个玻璃眼睛的怪物以外没有另一辆汽车。我被当作不顾集体、浪漫狂妄的自由主义分子抛弃了,大巴士掉头回去,开了一截,又停下,跳下来两个诗人,是大理州的朱洪东和刘克。我们像傻子般哈哈大笑,汽车消失了,黄土的乡村土路上只剩下我们三个,就像三个中世纪的茨冈人。我们顺着土路向泸沽湖的后面走去。地老天荒,在车上的时候,以为已经来到世界的尽头,一切都消失了,汽车、公路、警察、单位、霓虹灯、围墙、烟囱、纸张……但当你在这土地上开始漫游,另一个世界悄然出现:马匹、木犁、喇嘛寺、土筑的村庄、大树、牛靠着墙、孩子们在我们出现的时候结束游戏,默默地注视我们,然后跟在我们后面跑起来。土,但并不掉渣,一切都结实得足以抵抗最可怕的暴风雨。那时候泸沽湖地区还保持着古代的生活基本样式,不含丝毫的塑料、农药,安全、充实、缓慢、宁静,安详而知足,庄稼产量不高,但足以令人们保持内心的平静,虔诚地向神献上白色的哈达。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将有一架牛B哄哄的电视机携带着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图像、尺子、指标前来宣布他们自古以来的自然生活为落后、无效,判处死刑。从此他们将永远陷入对故乡世界的严重自卑中,他们的日子将变成对故乡世界的永不停止的逃亡。我们像入侵者那样惊动了一个又一个村庄,一些正在干活的人停下来,注视我们。这种无害的入侵在未来将变成汽车或者火车撕裂般地扬尘而过。黄昏的时候我们到达泸沽湖地区行政中心永宁。唯一有砖房的地方,其中一排青色的砖房居然是一家国营旅店。现代的触须显然已经进入泸沽湖地区,现代主义是自上而下的运动,它首先由行政机构开始。但那触须还是试探性的,毁灭性的打击还没有到来,猪们大摇大摆地在行政机关的门前拉屎。喝醉酒的汉子当街而卧。疯人唱着乱七八糟的歌昂首而过。小卖部的门前躺着五六个大狗。

分析

作者写20年前的泸沽湖,那时这里还没有被外界大规模地“入侵”,从而保持着长久而悠闲的生活以及生活形态。在这篇散文里,你可以看到作者的态度很像“零消费主义者凯瑟琳”,他们都对现代文明对自然的进攻和毁灭,感到伤心。

现代在这个地区就像乡村医院的一个注射器。第二天,朱洪东发起了高烧,我们立即想到的是去医院,谢天谢地,这里有一家医院,我们根据指点,走过畜粪狼藉的泥泞之地,绕过一群大树,在乌鸦的胯下进入一个没有大门的院子,那里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村庄的某个部分,鸡列成一排跳着啄食之舞,狗站起来,没有叫。有一个房间。我们进去看见里面有简单的医疗设备,医务室的样子,但一切都是发黄的。一些装针水的纸盒胡乱地扔在一个架子上。没有人,又出去叫,医生!医生!在村庄的某处出来一个浑身是土的男子,很热情,他说这个医院就他一个医生,没事情的时候就在地里干活,他种着些土豆什么的,还有一匹马。这里的病人很少,大家几乎不生病。他说,他决定为朱洪东注射一针链霉素。他打开一个盒子,我们立即看见那里面有一小堆生锈的针头,他拣出锈迹斑斑的一只,拧到颜色不透明的玻璃针管上,朱洪东安静地接受了注射。凭经验,他根本无法信任那个针头,但我们无法不信任这个乡村医生,他的诚实明白无蔽地呈现在他的一切动作中,这种诚实令人相信那个针头绝对是安全的。朱安然无恙,很快退烧。当我们到达温泉的时候,他已经昂首高歌了。从永宁走到那个温泉还有十多公里。就像一处神迹,当地人都知道那个温泉。条条道路不是通罗马,而是通向温泉,那里是一个圣地,当地人没有圣地这个说法,我从他们说起温泉的口气中,听出来那是在说一个神。我们在早晨穿过大地向那个温泉走去,那是秋天之末,田里的稻子刚刚收割,稻根还留着,大地上站着一群一群的乌鸦,羽毛钢硬,像是刚刚从中世纪的黑铁上切削下来的骑士。我们离开乡村土路,在田野上走,大声呼喊着,我们边走边把乌鸦一片一片地惊飞起来,它们黑压压地飞起来的时候,就像我们身上长出了披风。

分析

一个在最原始的地区使用现代针筒的医生,他用锈迹斑斑的针头和不透明的针管,治好了高烧。这也是作者笔下一个比较奇特的故事。

我们在中午走到了温泉,那是两个露天的热水塘。过去云南无数的温泉都叫作热水塘,温泉这个叫法是后来出现的。温泉在摩梭话里面叫作“窝坷”,窝是一个与水有关的动作,坷是洞洞的意思。这个温泉在八十年代以前是男女同浴的,后来行政文件命令把一个水塘分成男女两个。两个水流相通的热水塘中间隔着一堵矮的土墙,男的在一边,女的在另一边,但只要站起来,彼此是看得见的。天空湛蓝,大地不动,那温泉像一对乳房,敞开着。我们脱衣入水,隔壁已经有几个女子。我们进去的时候,她们咯咯地笑,肥厚的肩膀和乳房在墙边晃着。我们穿着短裤泡在水里,心潮起伏,血液向下汇集。后来她们开始唱歌,我们也唱歌。她们唱的歌我们从来没有听过,歌声像是一群群荷花在泉水上漂,非常动听,我们也唱起歌来,朱洪东是个男高音,他的歌声很有魅力,她们安静了,听着,水哗啦响两声,听得出是一只手在往身上浇水。后来都不唱了,泉眼在她们那边,水流到我们这边再顺着土地流走,温泉只是在流出地面那时候是热的,之后就慢慢冷却,重返大地。在云南的大河中,经常可以看到某个山凹里出来一股泉水,它们一开始的时候,完全可能是热的。那一日,我体会到孔子的“温故而知新”的另一个意思,温泉是故,我的身体在它的浸泡中重新被感觉到,每次洗罢温泉,我总是有周身焕然一新的感觉。世事碌碌,令我们在各种标准、理念、习惯中麻木,戴着各种面具,完全忘记了身体的存在,我们一生中干了多少对得起路线、立场、主义、面子而令身体受难的事情啊,为了升华,身体永远被禁锢在电梯间的小铁笼中,我们像教堂里的偶像那样永远被绑在十字架上。温泉令身体解放!女人们开始穿衣服,说摩梭话,我们听不来。她们的话随着温泉流走,在远处又变成了歌声,朱洪东昨天打了一针,今天泡了温泉,身体放松了,感冒就完全好了。这个温泉平常来的人不多,也没有人管理,夜晚就敞开在星空底下,在里面沐浴过的生物肯定不只是人。我已经想不起来那些摩梭姑娘那一日唱的是什么歌,我对那一阵吹过我的生命之风的记忆已经散失了。

分析

一个自然的泡温泉记忆,但这样的记忆已经被文明的进入渐渐消除了。

最近我在大理遇见了老朋友尹明举,他一生的业余活动就是收集云南各民族的歌谣。20年前他是大理州的文化局长,20年后,他的头发已经积雪如苍山一峰,老人默默地递给我一本小册子,是他在上世纪60年代收集的滇西北地区的民歌,这些民歌如今已经在黑暗中隐匿了,它们在卡拉OK和电视机面前感到自卑,自动沉默。这些黑暗的歌子中的一首唱道:“美好啊,你们是高高的雪山,一个坡的那边。美好啊,我们是雪山上的狮子,一个坡的这边。一个山坡的这边和那边,去年就盼望着见面,今年幸运地相见了,我们要一起跳舞,我们要一起唱歌。”我忽然觉得,就是那些摩梭女儿从前唱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