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五月,午后的庐州热浪滚滚。两江总督府内堂里摆了七八处大铜盆,里面是刚从地窖里取出来的两尺见方的大冰块,细细的飘着熔化时升华的雾气,桌上亦是刚从地窖里提上来的冰镇大西瓜,切成了牙转圈摆在盘子里,看着就沙甜可口。饶是这阵仗,曾国藩依然热的没着没落,一柄折扇在手里就一直没有合住过,踱着步来回不停的只扇风。五月间,贼将李秀成以声东击西之计大破江南大营,和春一死,自己就成了孤军之势,曾国荃领大军合围安庆,每一次战报送来,无不是战况激烈,苦战鏖兵,倘若贼军援到,安庆不下,再损兵折将,安徽怕是待不下去了,他这个两江总督就成了丧家之犬。
想的焦躁,他端起桌上凉茶一口饮进,不想喝的急了,水呛咽喉,不觉大咳起来。只听一人笑道:“宪台大人怎的忘了养生修气之道?急饮凉茶,恐伤了脾胃,非君子品茗之风。”
曾国藩力咳了几声,喉中痒痛少减,扶着心口细看时,只见门外走进一人,一身莨绸长袍,腰系丝绦,坠双鱼和田佩,青色的头皮剃的甚是干净,目光炯炯,龙头虎步,气度不凡。原来正是襄助自己督办军务的兵部郎中左宗棠,忙道:“是朴存啊,请坐吧,吃瓜,沙凉沙凉的,正好解暑,我正因安庆战事烦恼,迷惘不知所以,这一口茶就喝的猛了,不想让朴存见笑,你也尝尝这茶,今年新摘的猴魁,正是第二泡水,放了冰糖,又让他们用冰凉了。”
左宗棠笑着拿起一牙西瓜,只一口,便激的后脑发懵,缓了一刻,笑道:“这瓜好凉,只一口便祛了暑毒。这太平猴魁乃是安徽名茶,最是香甜醇正,冰糖太甜啦,压了茶味,反为不美。大人切莫急躁,这大热的天,还是玉体要紧。虽说是安庆事缓,贼军亦难捱受,我等只需步步为营,缓进合围,旧后必下。”
曾国藩道:“话虽如此,可我这心里还是不安,江南大营何等雄壮,如今溃败如洪水,我们尽成了孤军奋战,如果安庆不下,贼军南北贯连,其后声势愈大了,我等恐难以匹敌。”
左宗棠道:“虽说是贼军狡诈,李秀成诡计多端,其实和春太无能,什么八旗绿营,都沦落成了乌合之众,在南京城外扎个大寨,里面大烟、婊子应有尽有,过起了花花世界的日子,挖条长坑就能把贼首困死?现在这世道,朝廷是最靠不住!打仗还得是靠我们自己的义勇军!”
曾国藩点头道:“朴存之言,正合我意,八旗绿营是靠不住了,只有靠我们自己。我有个想法,国荃他们合围安庆,如今已将半年,事久不成,我深恐有变,况且尚有李秀成、陈玉成等两只劲旅在外游走,实乃心腹大患!我想着人回趟湖南老家,再招募一支队伍,在皖、赣外围打外援。一则,可袭扰贼兵,牵制其可援之军。二则,倘若安庆事败,也可有个接应。只是……一直没有得力的人选可担此重任。”
左宗棠笑道:“大人莫非忘记了你我的同乡之谊?”
曾国藩道:“这一路之上,颠沛坎坷,况贼军势大,沿路多有敌军游走,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每事有不决,全仰仗朴存为我谋划定夺,我怎舍得抛美玉入炉火?”
左宗棠端起茶碗,一口饮尽碗中凉茶,正色道:“一则,我虽襄助大人督军,在大人军中荐言,实是白面书生,纸上谈兵,无甚大用。倘若着我回乡招募军勇,外援内应,才是助大人成功的经济之道。二则,‘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潇湘义士,安邦定国,讨贼伐逆,敢为天下先!所谓振臂一呼,壮士百应,为湖南人执牛耳者,非我莫属。三则,自我结发治学,至今三十余年,也曾胸怀大志,凌云抱负,不想时光荏苒,虚耗光阴,碌碌半生,大丈夫当如卫青、霍去病,百战沙场,马革裹尸,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正是英雄用武之时,我当集结义士,外拒蛮夷,内荡贼寇,虽万死,亦不足惜!”
这一番深情表白,直说的曾国藩内心激荡,胸中豪气万丈。他自纠集湘军举事,而今已近七个年头,七年来苦心经营,不见出头之日,如今已是心力憔悴,难以维持,不想左宗棠今日一番话,又激起了他尘封已久的勃勃雄心,不禁哈哈大笑,道:“朴存,方才你还说我不是君子品茗之风,忘却了养生修气之道,现在你这一口凉茶,喝的可比我干脆多了!”
左宗棠一怔,不禁亦与曾国藩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