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走进老爷家里是十六岁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太阳像一个使了魔法的巫婆,慵懒地贴在人的身上,使人感觉四肢无力。路上的黄尘已经很厚,脚踩上去,便有一路烟尘随风飘散。春燕穿一件母亲留下来的旧褂子,缩头缩脑地跟在爹的身后。走到老爷家门口,爹抬起胳膊帮春燕拍打着身上的黄尘,跺跺脚,用袄袖擦了擦脸颊,胆怯而自卑地叩响了老爷家的朱漆大门。
老爷家的宅院被四周高大的瓦屋包围着。老爷端坐在正房正庭的太师椅上,八仙桌上摆放着一把茶壶,一只茶杯,一本发黄的线装书。老爷左手端着水烟壶,右手纤长白细的手指捏一撮橙黄的烟丝,轻轻摁在烟嘴上,扑一口吹着火纸,姿势优雅地吸了口水烟,拔出烟管,扑一口吹掉烟灰,将水烟壶放到桌上。
“老爷”。
爹凝滞发涩的声音里透着谦恭和卑微。
老爷目光柔和地盯着春燕看了一会儿。
“癞疤子,这就是你的闺女”?
“是,是,她**燕。春燕,快叫老爷。”
春燕没有叫,她低下头看自己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那脚是娘帮她缠的。温柔贤慧的娘在缠脚时一点也不怜悯女儿的哭喊与哀求,四只脚指头被强行弄折,摁在脚心里,然后用裹脚布一层一层地把脚缠起来,限制脚的生长和发展。当带着脓与血的裹脚布被一层又一层撕开时,那脚便成了三寸金莲。在春燕那个时代,女人不缠脚便嫁不出去。
老爷将爹叫进内室。爹出来时双手紧紧捂着沉甸甸的小口袋,癞疤头闪着亮光,爹都没有胆量再瞅一眼春燕,便急匆匆离门而去。一种从未有过的哀怨和委屈填充了春燕的胸膛,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掉到砖地上,那砖地便盛开了一朵朵莲花。
这时,一双手轻轻地落在春燕瘦削的肩头,一种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声音沉沉的,带着腹腔共鸣。
“燕姑娘,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
春燕成了老爷家的丫鬟。
渐渐地,春燕习惯了这座宅院里的生活。老爷家人不多,一个儿子在外当兵,平时只有老爷跟太太两人。无事时,老爷便在上房品茶、看书。太太出身名门闺秀,早晨起来伸伸脚,展展腰,弄弄花草,然后来到厨屋,此时春燕早已将水烧开,将米下到锅里,炒菜的活儿还得太太亲自下手,春燕自幼家贫,一年沾不了几顿油腥,富人家的饭菜一时半会儿还做不来。这时,太太便慢声细语地教春燕如何做菜,那份亲热劲儿尤如母亲在教自己的闺女。
吃饭时,太太便拉春燕跟自己坐到一起,一家三口不分主仆。春燕心里慰贴了,舒坦了,感觉老爷太太胜过亲生父母。日子里少了一些风雨,多了几份宁静。过去的日子随着岁月的流逝在慢慢地淡出,春燕的性格里揉进了老爷和太太的那种气质和天性,她说话慢声细语,做事一丝不苟。从不使性子,与人斗气,屋里家具一尘不染,院子里掉下一片树叶也要亲自捡去。看得出老爷和太太对春燕是满意的。渐渐地,那种满意变成了信任。老爷家中人来客往,谈话论事,从来不避春燕,春燕也很知趣,从不问及老爷家长里短,只是埋头做活罢了。
渐渐地,秋凉了,秋雨落在瓦屋上,吧嗒作响。屋檐下串成丝丝雨帘,老槐树的叶子变得墨绿,秋菊盛开了,满院弥散着一种湿漉漉的馨香。老爷撑开一把雨伞,站在院中央,不是赏花,也不观天。目无旁骛,好似一尊石像。渐渐地,老爷下半截裤腿已被雨水打湿,雨水在老爷脚下打着旋儿,汇成了一股小溪。春燕不忍,想提醒老爷赶快回到书房。太太用手势制止了春燕,让他去想吧,每个人都有值得留恋的回忆……春燕突然把眼盯在太太脸上不动了,她发觉太太在看老爷时两颊潮红,那份专注绝非一般人能够模仿。
雨夜,哗哗雨声中凭添了几份空虚与孤独。突然,有人叩门了。春燕来到门口,老爷已先春燕一步将门打开。进来的是几个军人,领头的是个军官,穿着呢服,腰里别着手枪,另外几个当兵的每人背一支长枪。
“儿子”!
太太声音颤颤地,眼光里透着喜悦和幸福。
老爷慢条斯里地重新将门闩好,然后将几个人领进上屋。春燕一一为几个人斟茶倒水,然后退回厨房,静候太太安排几个人的饭菜。少倾,太太来到厨屋,从盐罐里取出一方腌肉,亲自操厨为儿子和他的同事们做好了饭菜。
是夜,淅淅秋雨下个不停,老爷房里的烛灯一直亮到天明。窗格子映着父子二人的身影,一会儿是老爷长谈,一会儿又是儿子倾诉,父子俩好像说得很融洽,那说话声细细的,融入雨中,那秋雨也多了几份温馨。
那几个当兵的吃完早饭便走了,应老爷的要求儿子留在家中少住几日。
脱下戎装,儿子换了一身西服,春燕当然不知道那套衣服叫西服。只觉得那衣服穿到儿子身上,更显得儿子英俊潇洒,那英俊透着灵光,直逼得春燕透不过气,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朝春燕袭来,她还来不及咀嚼那种感觉的滋味,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心慌气短,脸颊发烧,目光游离,做事走神,不小心撞翻了茶盘,打碎了茶杯。太太微笑着过来,连说没关系。
“我叫何开诚”。儿子站在春燕面前,伸出一只手说,“这几年我不在家,难为你日夜照料我的双亲。”
春燕双手抱在胸前。她不明白开诚的用意,脸傻白着,额上渗出了汗珠,腿不住地发抖,嘴张了几张,却没有说出什么。太太过来挡开了儿子伸出来的手。“开诚,乡下女不懂你那个礼节,别吓着了春燕。”
春燕把自己关在屋里,捶胸顿足,她为自己的失态懊恼。她心猿意马,任思绪随着感情逐流。农家女对爱的认知就那么简单:开诚我要做你的媳妇!春燕双手捂脸,为自己突然冒出那么大胆的想法而害羞,她自惭形秽,配不上开诚,一种自卑向她压来,她感觉每一根骨节都在疼痛,她在阵痛中挣扎,显得那样孤单无助。她对着镜子傻看,镜子里的眼睛变成了两汪深潭,潭水荡漾,碧波涟涟。她不明白爱竟这样撩人心肺,寝食难安。太太推门进来了,看到形容憔悴的春燕时大吃一惊:“春燕你病了”?
春燕婉然一笑,显出一种无与言状的苦楚,她能给太太说些什么?胸中的炽言向谁倾诉?